太子賓客,三品正官,太子幕僚也,掌東宮侍從規谏、贊相禮儀,的确比朱目深所在的國子監祭酒要高出半個品階。可是,未立太子,何來太子賓客?
元歡一愣神,繼而撫掌大笑。
元歡的侍從趁機附和道:“隻怕這稱謂要改一改,改作太女賓客。”
聽着有點怪,但确實合理。元歡在齒間咀嚼斟酌,覺得不錯。
朱目深為反對元歡立儲人選而争,現卻被元歡提拔為太子賓客;元歡因沈星瀾私親朱目深而怒,但若真立她為皇太女,就是引朱目深為她幕上賓客,實乃皇太女私臣。
有趣!着實有趣!
元歡撫掌又笑,笑得衆人心頭發毛,卻又不得不跟着笑,一時間殿内谄媚幹澀的笑聲四起。
“隻是若他不願意怎麼辦?”元歡笑完,詢問起沈星瀾。
沈星瀾悠悠而道:“他豈敢抗旨?若真不願,頂多是不願意在東宮侍奉,不如以太子名義請旨,令他去地方兼任個長官,到丞相門生那裡去曆練曆練心氣。”
元歡眯起眼睛,順着她的話說:“我看,就讓他去徐州,任長史。”
徐州乃京都門戶,又是曆來兵家必争之地,徐州刺史是元歡的弟弟,自然也姓元。
既為太子賓客,又遠離京都的政治漩渦,既遠離京都,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事。
元歡細細品嚼,實在妙哉。
他似有贊許之意地再次撫摸沈星瀾的頭頂。真是個冰雪聰慧的小姑娘啊,他心想,若不是個纏綿病榻的女孩兒,他日禦極說不定真能和自己周旋一二。
當初他聽人彙報,宣平公主五歲上馬騎射,八歲熟讀四書,生得龍睛鳳頸,有帝王之像,竟一點不肖她那軟弱無能的父親。彼時他還有逼迫皇帝禅讓之心,縱是女兒,也實在像個阻礙……
早知如此,當初倒不如留着她,何必大費周章呢?
元歡扶額搖頭,不由笑歎。
……
“真安排了這個頭銜?”
元肅撩了袍子扔在衣架上,隻穿了薄薄一件裡衣,彎腰在銅盆裡洗了把臉,領口松垮下來撥雲睹日,隐約露了纏着繃帶的胸膛與手臂。
來人說:“聽說是這樣,隻不在東宮呆着,被派去徐州兼了長史,丞相不許他耽誤,估摸着這會兒就要啟程了。”
元肄道:“這麼趕。不過徐州也算是個好去處,總比呆在京都裡好。”
“這倒是。”元肅從盆架上直起腰,水珠如水晶簾子般滑落臉頰,打得銅盆噔噔擊鼓,他擦擦臉,轉身在圓凳上落了座:“我要是他,也得溜得遠遠的。”
元肄感慨:“陛下心善。”
圓凳上搭起一條腿的元肅朝嘴裡扔一把瓜子仁,慢悠悠地咀嚼,“陛下沒這麼個腦子,多半是那個丫頭想出的鬼主意。”
元肄知他說的是誰,朝他挑眉:“你的傷勢怎麼樣了?”
“小傷,不礙事。”元肅雲淡風輕。
書桌上,一方形紫檀盒疊着一圓形白瓷小罐,正于窗戶透出的日光裡搓起光暈。元肄的目光落在這裡,元肅也順着他的目光瞥了眼書桌。
“是那丫頭托我帶給崔苑的兒子的,還說改日讓他進宮,要當面見他。”元肅随口說道:“還有些給我的謝禮,讓人收進去了。”
元肄提醒他:“她是公主,平日裡還得尊敬些。不過,你救了她的命,她也合該謝你。”
元肅又扔了一把瓜子仁在嘴裡,細細嚼着,隻不答話。
窗光投在元肄直而密的眼睫上輕顫了兩下,猶豫俄延後,他開口:“二弟,我聽說……我聽說那三個刺客裡,有兩人曾在趙理玉府上做過事,另一個人臉受了燒傷,看不出樣貌……”
“嘩啦”一聲,元肅撒了手裡的瓜子仁,渾圓的瓜子打着轉悠滾在元肄眼下。
“誰同你說的?”他豁然怒道,臉上便有陰霾:“是誰管不住嘴?”
元肄清秀的臉上頓生尴尬,但他還是堅持問:“那個被抓的刺客呢?他在哪裡?”
“在我的地牢裡。”元肅的臉陰着:“不過也快死了。”
“他真的是朔國的奸細?”
“不然呢?”
“二弟,你實話告訴我……”
元肅倏地從凳子上起了身,拽過衣架上的外袍披在背上,遮了受傷的手臂,他卷起桌上那一白瓷小罐,就朝外走。仆人忙打起簾子,日光刷地灑了他滿滿一身。
“我還得去換藥,有什麼以後再說。”他側過身,半邊肩背重歸簾影:“大哥,有些事不要問。”
他咬牙:“你沒必要知道。你知道的,父親最器重的,就是你。”
簾子落下搖搖擺擺,獨留元肄站在原地,愣神。
院子裡,出了書房的元肅朝天吐了一口氣,将積聚的怒意吐了出去,手心裡溫潤的小罐滑膩指腹,他打開它,裡面裝着的是泥膏狀的褐色藥膏。
送來的人說,公主特地囑咐過,藥膏每日三次,有助消創凝血,她當初落崖受傷,就是用李連須李神醫給的藥膏,李連須臨走時留了藥方,公主因此能連夜親手配出來。
當初他送她消腫的藥膏,如今她回送他凝血的藥膏。她還說,改日要親自登門拜謝。
元肅不免嗤笑她,連送禮都如此寒酸,哪有一點大周朝公主的樣子。
藥膏湊近鼻下,有幽香撲鼻。
他垂眸凝視,眼裡的冷厲在日光裡消融,浮出幾許柔和的暖意。
……
京都又下起一場春雨,地上積了灘灘淺淺的水窪,蕩漾波紋被宮人的短靴一腳踩碎。宮人尋來一把油傘,撐開了,給來觐見的官員遮雨。
宮人略瞥一瞥這位官員,見他穿着三品官服,容長臉,眼睛大而深邃,聽說朝中有位朱姓官員人如其名,心裡大概有了猜測。
聽方才通傳,這位上官被調到徐州任職,宮人有些松懶起來,想着上官們都是往京都走,哪有往外面去的?多半是在朝中不受待見,被貶了出去,又是一個失了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