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在西山腰裡埋着還未出岫,隻露了一層淺淺的毛邊,紫宸殿剛開了半扇殿門,一溜蒙蒙的晨光洩到桌案,半面小楷行文從雪花紙上顯出真身。
皇帝将浮在紙上的細塵輕輕拂去了,指尖彳亍于數行文字之間,略有沙沙摩挲聲入耳。
夏内侍斟了茶來,“陛下還沒下決心呢?這都看了一個月了。”
指腹剛摩過“立儲”二字,接下來便是“皇太女”,皇帝頓下動作,十分地難以下決心。
夏内侍歎氣:“陛下也是被逼得沒法子,若是不答應,指不定元歡還能整出什麼幺蛾子,朝臣們若真為着您考慮,也不應再這麼讓您左右為難的。”
“朕隻擔心宣平罷了。”皇帝搖頭。
經過這一個多月的你來我往,立皇太女的事情終究是被推到了家門口,雖說大周史上并無先例,就連曆朝曆代都沒有出過皇太女,但元歡早已權傾朝野,他說要立,又有誰能反對他。
皇帝回朝後還未舉行過朝會,元歡說,就等着他的立儲旨意下來,便重開朝會,“真正”地還政。
皇帝又悶完一盞茶,猶豫不決到了日上三竿,直到沈星瀾殿前請安。
此時殿内已經大亮,殿門均大開以散濁氣,金光從東到西充盈整屋,落得人滿肩滿背,反曬得有些悶熱。
宮人侍女們早已換上薄衣紗裙,隻有沈星瀾一人被輪椅推着款款而來,一身桃粉對襟夾襖套月白的裙,白狐絨毛淺淺噙個邊,還作早春打扮,實是因為禦醫診斷公主寒氣入體多年,身子比常人更寒些。
皇帝的心着實被刺了下。
皇帝問:“朱目深已出城了?”
沈星瀾點頭:“聽人說,是已經到徐州上任了。”
一晃眼竟然已上任了,皇帝捏捏眉心,恍恍惚惚,竟還如在昨日,這麼幾月,真如行屍走肉一般過。
皇帝的恹恹神情落進沈星瀾眼裡,她平靜地問道:“是要發诏書了嗎?”
皇帝狠狠揉搓眉心,沒有答話,他屏退衆人,空蕩蕩的前殿内,垂地綠紗簾幔在輕輕地波紋疊皺。
沈星瀾靠在皇帝肩頭,發間的一點細白珍珠小钗徐徐流光,映向父女二人身前展開的诏書上光影斑斓。
沈星瀾依偎着父親沒有說話,皇帝也沒說話,好似诏書上的那些文字不在眼前。
許久後,皇帝擦擦濕潤的眼角:“瀾兒,莫怪我。”
沈星瀾道:“來時就已經知道結局,我沒有誰可怪,而且,還有父皇擋在前面。”
皇帝擦淚,他還能擋幾年呢,如今每日起居都覺比前一日身體更沉更重了些,再有一年半載,或許他就再也起不來了。
沈星瀾道:“父皇還記得從前和我說的話嗎?”
“從前說過那麼多話。”
“就那次,我昏迷了十天後,第一次醒來,您和我說的話。”
“聽人說,韓師傅把我抱回宮時,我發着高燒渾身打戰,水喂不進藥喂不進,已經完全昏迷了過去,您和趙内侍每日在床頭陪我,衣不解帶,整整十天,我才熬了過來。我醒來後,您同我說的是什麼,您還記得嗎?”
皇帝小心翼翼地揭開不願回憶的過往的一角,想起自己曾趴在她病床前涕泗橫流,求她不要像她的兄弟們那樣離自己而去。
【無論怎麼樣,都要好好活下去啊!當個廢人也好,當個傻子也罷!都得好好活着!】
那個時候,大病之後的沈星瀾已經瘦了整整一圈,像皮包骨頭的一具骸骨,完全看不出曾經渾圓壯實的樣子。
“但是他還是沒有放過我。”沈星瀾的眼睛如夜穹星月,“不過,他也沒有再殺我。”
皇帝道:“從那次後,他應該是改了心思。”
沈星瀾握住皇帝蒼老的手腕:“所以,我還會好好活着的,就算會活得很艱難。”
她支起清瘦的身子,拿過桌案上沉沉的玉玺,于皇帝的注目下穩穩落章。
“我答應過您,就算當個廢人。”
……
清晨,沈星瀾洗完臉,流輸送來臉帕,沈星瀾一邊接過一邊問道:“什麼時辰了?”
流輸道:“卯時了。”
沈星瀾道:“今天的膳食有些什麼?”
流輸便喚了掌膳的内侍,各道菜肴都一一回複。
皇帝疼愛女兒,特地在光祿寺外設了小禦廚房,沈星瀾的吃食向來由小廚房每日烹饪,都是她愛吃的,每有産量極低的珍貴蔬果運到京中,皇帝就是自己不吃也要省給女兒吃,宮人誰不知道。
早膳很快擺上了,沈星瀾坐着,流輸拿着筷子為她夾菜。
沈星瀾挑了一塊青梅酥酪,她嘗了一口,放下銀勺,眉頭已然打起了褶。流輸立馬會意,将帕子捧來,讓沈星瀾吐在帕子裡。
負責膳食的儲内侍繃緊了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