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晨曦灑滿山頭,暖了她的身體的時候,她終于不打顫了。
元肅道:“你不應該來的。”
“我實在想看看,我隻是……想看看,她是因為我才這樣。”
元肅含腰往低處看,輪椅上往後縮的一掌暗紅逃不過他的眼睛。
元肅伸手握住沈星瀾的手腕,将她的手掌帶了出來。因是未來得及清洗,被風吹幹了被日頭曬幹了,手掌上的一抹血迹如腐爛在泥裡的紅海棠,暗得發黑,映在元肅墨色的瞳内,分不清彼此。
元肅松開了手,隻回:“讓殿下受驚了。”
沈星瀾沉默地收回手,剛才元肅抓住她的那一刻,他手腕上那個蜿蜒遊走的疤痕似乎也摩挲着那抹暗紅,割得她掌心疼痛。
元肅道:“我帶殿下去溪邊洗一洗,總不能這樣回去。”
沈星瀾抿唇,而後道:“好。”
韓谌雖然看上去不靠譜,但做事卻實在踏實,他不知怎麼在京都郊外得了這麼個養人的住處,山清水秀之地,潺潺溪流之聲,勝過達官貴人的别苑無數。
元肅蹲下在溪流裡沾濕了帕子,一片灰蒙的彎曲背影抖落晨光,将沈星瀾的緘默抖落幾分。
她縮了縮發寒的身子,“女人生孩子,都會這樣嗎?”
元肅的背影仍彎着,隻回:“不知道,沒見過。我隻知道我娘生我時,生了兩天。”
沈星瀾垂了眸,元肅轉身将濕了的帕子遞過來,“不要多想,這事離你很遠。”
自然很遠,又近在眼前,今日的事像一把刀子,将沈星瀾時常輾轉反側的心事挑開了口子。
她想問,也忍不住要問。
“為什麼不是你娶我?”
墨色在元肅眼裡忽地化開,湧動起一股巨浪,遞帕子的手就這麼打住了,他實在沒料到這丫頭會突然這麼直白。
“為什麼不是你娶我呢?”沈星瀾問道:“這樣對誰都好。”
元肅收了初時的錯愕,反問:“為什麼對誰都好?”
沈星瀾道:“元肄大我那麼許多,又有妻室兒女,我并不想屈就嫁他,也不想因嫁他害了别人。”
元肅問:“所以你就願意選我?”
沈星瀾道:“你救過我,我相信你不會害我。”
元肅淡淡地讪笑:“誰敢害你呢?你是大周的儲君。”
沈星瀾點頭:“是,所以我信你。”
元肅問:“但你也不心悅于我。”
沈星瀾隻望着手心,看那片暗紅融散進濕漉漉的帕子裡。
冷露打在元肅的肩上,打濕了他的衣衫,他反笑出聲,沖散了幾許寒意:“何必呢?殿下真要這麼屈就自己?誰也沒讓你從咱們兄弟二人裡選,天下男人又不是死絕了。”
沈星瀾斂容凝他:“我還有别的選擇嗎?”
元肅便不笑了。
往常他出言譏諷,她長袖善舞,有來有回,就将他們之間微妙的關系往地裡埋了一層,如今話說到這個程度,已經沒有什麼顧左右而言他的必要,反而各自收了嬉笑,露出一點袒露心扉的真實。
兩個人就這麼沉默着對視了幾息。
俄延,元肅站起身,再見時已是神情漠漠,換了模樣,“說起來,幾年前京都城曾有個轶事,殿下想不想聽?”
沈星瀾沒去問他為什麼突然要講故事,這故事又與她有什麼關系,回他:“說來聽聽。”
元肅負起雙手,真有幾分說書的樣子:“京都城朱雀街上曾有個府邸,本是一位左丞尚書的家宅,這位左丞尚書呢,是家父年輕時的好友,曾與家父相識于微末,後來家父建功立業、封爵列侯,亦不忘與他當初的友誼,兩家時有來往。”
沈星瀾晙目而來,卻沒有打斷他,隻聽他繼續說道:“這位左丞尚書家裡的公子與我亦是好友,我倆秉性相投,曾時常一同打獵,無話不談。小姐麼,更與我定過娃娃親,亦見過幾面,也是個天真爛漫的佳人。”
“本來這位家裡也應是鐘鳴鼎食,蒸蒸日上,可不知為什麼,幾年前他家裡突生一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燒得整條街幾乎晝夜不分。”
沈星瀾道:“這件事我在行宮時也有耳聞,聽說這片廢墟還留着,傳聞到了夜裡,街坊鄰居總能聽見低低的哀嚎。”
元肅嗤之以鼻:“怪力亂神的事情,我從來不信。”
沈星瀾道:“我也不信,想必是大火燒的太慘烈,讓人心中生懼,才有了鬧鬼一說。”
元肅又接着說道:“不過奇怪的是,那時正值冬季,剛下過一場雪,縱是有些不慎走了水,也不至于燒出這麼大的火勢,于是便有人傳,這把火是這位左丞尚書自己放的。”
“殿下猜一猜,他好端端一位朝廷重臣,為什麼要燒自己的家?”
沈星瀾眼裡轉起一圈秋水漣漪,便化作深潭暗不見底:“我想定不會是因為這位重臣前一日公然反對了丞相罷。”
元肅勾唇:“殿下聰慧,那日我不過胡謅一個,這些騙人的說辭騙不了殿下。”
沈星瀾順着話說下去:“定是他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讓權侵朝野的丞相都無法保他,甚至,還要反過來殺他。他一怒之下,或許才走了極端。”
元肅颔首:“殿下猜的合理。家父的這位故交是因為勾結前任揚州刺史,意圖以勤王名,整兵于淮南行宮,發動宮廷政變。不料行事敗露,才以謀逆之罪論處,這樣的罪名,任誰也不敢保他。”
沈星瀾感歎:“原來如此。就是因為這件事,讓丞相堅持要我們回來的吧?天子若不在眼皮子底下,真的會讓人寝食難安的。”
隻她的感歎轉瞬即逝,似乎有些明知故問的疑惑:“這種事情事前都是秘密行動,又是怎麼會行事敗露的呢?”
元肅回答:“據說是有人告密。”
沈星瀾豁然:“那就說的通了,隻是這麼隐秘的事情,實在不該就這樣輕易洩露。”
“說起來,元校尉執掌上千徒隸,行官員内府諸事秘密督察之職,想必在許多官員家裡都埋了眼線。如果我是你,這位左丞尚書雖是丞相的故交,女兒又與你訂了親,本應沒有什麼可疑的。隻他日真要娶來這家的小姐,反而會讓我更加好奇這家的底細……”
元肅低沉的眼睫在晨風裡微微地顫,眸珠掩在眼睑中或明或暗地饧她。便是他知道,她很早就猜到了。
沈星瀾對着他若隐若現的視線,齒間吐着早已知道答案的疑問:“所以元校尉,有沒有念及往日情分,放過他們呢?”
元肅切齒:“行宮就在揚州屬地,當初若非事情敗露,他們可能早已勤王。那個時候,大周或許是另一番天地。我放過他們,可誰來放過我們?”
沈星瀾坦然:“是,你們是政敵。”
又說: “其實,我們也是。”
可以是朋友,可以是情人,還可以是仇敵。
但唯獨,不能是政敵。
金烏露了半邊身子,晨曦徹底籠罩住林中的兩人,元肅挑斷了最後一道防線,讓天光明明白白地照亮了他。
“那他們的下場你也應該知道。揚州刺史石進夷三族,趙理玉斬首,至于他的一雙兒女,都葬身在了那場火海。”
沈星瀾閉上眼睛,心裡隐隐發痛,“他們行忠君事,被冠逆賊名,實乃我們父女對不起他們。”
“殿下。”元肅喚她,嗓音裡盡是徹骨冷意:“我兄長是個仁善之人,而我不過一狠戾之徒,你相信我,隻是你看錯了我。”
“你現在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對趙理玉,對趙公子、趙小姐,我怎麼對待他們,縱使曾經有些情義,我也決不手軟。”
“殿下。”
“知道了這些,你還願意嫁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