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下山了,和舟一語不發一塊走到了半山腰,舟便不走了。
“放心好了,我說到做到。”
舟拿了他一個饅頭,對他揮手表示再會。
杜海于是點了點頭。
和上山時的沉重陰霾不同,下山輕快舒服,好像能借着風似鲲鵬一樣飛起來。
但杜海的心情從來不表現在臉上,也就是在舟面前有些失态。
舟……到底是何人呢?但既然這條命是因為舟而撿到的,那就先相信他吧。
“壹書卿,讓朕好等。”穿過銀盔鐵甲的欽衛,華麗的步辇上坐着一身黑衣金龍紋的人——唐昭。
“草民惶恐。”杜海淡定地撩袍下跪。他料到唐昭會來,展露完最後的一絲憐憫。
“祈福如何了?”
“心誠則靈,陛下仁心,天下必然海晏河清。”
唐昭微微挑眉,起身下步辇,接過了福太監遞上的劍。
那劍架在了杜海的脖頸上,冰冷冷的,下一刻就能劃開皮肉湧出熱紅的血來。
“你錯就錯在生在了杜家。”唐昭的眼裡有可惜,有憐憫,但不會收手。
“草民惶恐,也這麼以為。”杜海的神色還是淡淡的,從袖子裡掏出了那份決裂書來,“所以,草民懇請陛下準許天下人以草民為模子,謹以此誡之。”
福太監看了眼唐昭,快步上前打開了那份決裂書,呈到唐昭面前。
那書裡寫着父親望子成龍,寫着杜威一把火燒了杜海的書屋和千辛萬苦淘來的珍藏,寫着杜威拎杜海去軍隊打架,丢着渾身傷的杜海不管不顧,寫着父子倆截然相反的性格喜好态度……寫了很多很多,寫到最後,寫着杜海悔生在杜家,哪怕背負大不孝的罵名,也希望杜威放他一條出路。
可是杜威沒有簽名,沒有蓋章。這份決裂書沒有任何效力。
或許是聖賢書讀多了,杜威其實從來都沒想過決裂書。直到舟給他,他才恍然大悟。
他是一枚石子,可以被棄如敝履,也可以……
爵位權利問題一直是曆朝曆代都在緩緩削減的。官品從低到高依次為月白,茶青,杏,缥,碧,缇,丹,绛,檀,玄。
從一開始官居碧品封爵到現在官居丹品封爵,且爵位背後的土地實權也漸漸減少。
他是一個石頭,宣告着父子血緣的絕對聯結、父位子承的傳統可以就此打破。
但這是一把雙刃劍,既然父位子不承,那父債子可否不償?
所以它隻需要先裂開一道縫隙,好讓唐昭慢慢收攏他的權力,再壓下非議。
脖頸的劍收了回去,唐昭大笑了起來。
“杜海啊杜海,怎麼和我二弟一般不孝?”笑完,唐昭淡淡說着。
二皇子兵變,逼老皇帝退位給他,确實不孝。可太子,現在的昭皇,也不見得有多孝順,他隻不過唱了個紅臉罷了。
把老皇帝從囚宮裡偷走,得到了想要的,之後必然隻死不活。最後的罪名,還推脫給了二皇子。
杜海低頭,“陛下說笑了,草民怎敢和弑父的二殿下作比,草民隻是希望一個人過小日子罷了。”
“回宮。”唐昭盯着杜海許久,最後轉身。
杜海知道自己暫時是撿了一條命。
壹書堂裡,唐昭親筆簽名蓋章,将決裂書交給了杜海,“去巡德監确認,張貼吧。相信很多人會和壹書卿感同身受的。”
杜海應了,正要走,唐昭又叫住了他。
“聽聞壹書卿是秋試探花郎?”
“陛下,草民不敢當,那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唔……”唐昭似乎在思索什麼,手指有規律地敲擊着檀木桌面,笑着問道,“既然你的生之所願是為天下祈福,不如朕派你去欽福堂如何?”
欽福堂,名字好聽,其實都是些太監奴婢。
杜海的臉色依舊未變,“陛下仁心,願意賜草民栖息之所,草民萬所不辭。”
杜家剩他一個,能好過到哪裡去?
唐昭笑了,笑意從來不到眼底,和杜海一樣虛僞地挂在臉上,“和壹書卿開個玩笑,朕改主意了,明日早朝,壹書卿在朕身邊念一番,讓臣子們都醒醒神。”
醒神,醒你爹的神,這簡直就是拎着他的後脖頸示衆:看呐,就是這個人在幫着朕削你們的權,想要一個人苟且偷生。來,都朝這裡放箭吧!
“是。”暗暗咬牙,杜海退下了,跟着一位太監往唐昭給自己安排的住處走。
“吉人自有天相啊杜大人。”那個太監邊弓着腰走,邊朝杜海道。
“借您吉言。”杜海拱手,微微一笑。
翌日,當他出現在百官面前,一片嘩然。
是啊,他怎麼能還活着呢?他是叛将之子,是罪臣之子啊。就是陛下施舍了天大的仁,他也不該活着。
杜海心裡想着,抖了抖他的決裂書,清了清嗓。
他一瞬間想到了杜威。他們家原在永州,永州偏南,杜威常年領兵駐守庇南城,防南邊的山林野獸,也防南邊的部族,鮮少回家。
可每每回家總要看看杜海武功有沒有長進。有才怪,杜海偏偏随他娘,喜歡讀書。
父子兩常常是見一面,吵一架,不歡而散。
他知道他的父親是将軍,是南六州的保護者……獨獨不能是保護他理解他支持他的……父親。
“……杜威于我有生養之恩,卻未盡教養之責,我——杜海,悔生于杜家!如今在此公堂之上,衆目之下,宣布與杜家決裂,自立門戶。”
“荒謬!”一位大臣立刻吹胡子瞪眼恨不得跺腳得站出來,就差指着杜海的鼻子大罵,“從你出生起吃穿用住哪一樣不是你爹給你的!你也不怕你爹在天之靈心寒嗎!”
見狀,其餘大臣也三三兩兩跳出來開始指責。
杜海都習慣了,真得。自從杜威連坐三族,劊子手當他面切菜一樣把一顆顆人頭切下來時,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他沒有表情,眼神黑洞洞的,心裡唯一的想法就是:還好娘走得早,他親手葬了全屍。他大抵是瘋了。
可大家都覺得他應該大哭,哭喊着祈求着,要麼乞求唐昭别殺杜家,杜家是忠心耿耿的,要麼乞求唐昭也一并殺了他,不要留他一人獨活于世,要麼就直接發瘋,對着唐昭破口大罵也好……可是大家期待的這些反應,杜海都沒有。
從那時候起,說杜海什麼的都有,他都習慣了。
其實他挺不理解的,抛開蔭庇不談,他對杜威甚至杜家都沒什麼真感情,為什麼大家都那麼……情深義重的。
謾罵聲在唐昭身邊的太監一聲“肅靜——”裡消失了。
唐昭言笑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