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君是還有什麼事嗎?”
女孩見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擔心他是改了主意,忐忑地收起了笑容,小心翼翼地詢問他。
“啊!沒什麼。我隻是想告訴你,欠了人家的人情日後記得要償還。”
“好的,年年記下了。”
等兩個女孩被洞外的日光完全包裹後,鹿伋把自己留駐的目光收回,走到剛剛少女坐過的桌前,拿起已經被她勾畫過的紙張瞧了瞧,突然笑出聲搖了搖頭,但這樣的筆迹卻讓他想起另一個人來,那個他已經許久未見過的人,她的名字在這無人的昏暗裡呼之欲出。
跟喜歡呆在洞裡嫌人麻煩事多的地君不一樣,原身為狐狸的胡茉兒在人來人往的山谷道路旁開了一家酒肆。
之前地君還開玩笑說白狐姐姐在這麼顯眼的地方搭窩,沒準哪天就被凡間那些老道士給收走扒皮做衣服了。吓得當時剛化形的小稚笙一連幾晚都沒睡着,後來聽了年年姐姐的建議,搬了個小凳子坐到狐狸姐姐門前,說要盯着那些穿黃袍的道士不讓他們把狐狸姐姐抓走。
白狐知道這件事後,一邊欣慰地抱着稚笙舔來舔去表示自己的喜愛之情,另一邊又在地君來讨酒喝時将舀酒的瓢子朝他腦門上砸去。
“狐狸奶奶我倒想看看,地君你說的能把我收走的黃皮子道士長得什麼樣。”
為了還能喝上釀好的新酒,地君隻好連着幾日都來給她賠罪道歉,最後還送上了自己上天去求來的花這才消停下來。
這邊等年年和稚笙來到白狐開的酒肆時,太陽已經快要墜入了深山裡。
酒肆門前的道路上隻有三三兩兩扛着農具的行人,在被落日餘晖染得微醺的天空下朝着遠處升起幾縷炊煙的地方走去。
從他們身邊經過時,順着風還能聽到一些諸如哪家的雞今早多下了一個蛋、今年的蘿蔔又賣不出去了得爛在家裡、隔壁村的吳娘子終于把自己嫁出去了等等這些凡人的事。
“胡嬸嬸,我們來啦!”
年年透過稚笙推開的大門,瞧見一位大概三四十歲的婦女正用那雙粗糙黝黑的大手,收拾上一個客人留下的酒碗。
她聞聲擡起頭來,露出一張滿是褶子的土色圓臉,渾濁充斥着血絲的雙眼瞧見年年她們時,忽而笑了,臉上的褶子也跟着一起收緊。
“你們可算來了,來,快進來!”
那大嬸将手在自己穿着的灰褐色麻布上擦了擦後,向她們連連招手。年年回過身将酒肆的門關好後,跟着她一起向裡面走去,穿過外面簡樸的四方小院來到最裡面的屋子。
這間屋子在關門以前就是一間很普通的小土屋,坑坑窪窪的地面和泥砌成的牆壁。進門時有一張搖搖晃晃幾近散架的木桌,上面隻放了一個缺口的燭台,裡面熄滅的蠟燭也快要用盡了,燈芯淹沒在已經凝固的蠟海中。這樣極簡的作風,倒是跟地君有一拼。
胡大嬸将年年和稚笙迎進屋内後将房門關上,然後走到桌前将燈燭點亮,凝固的燈油因着升起的溫度融化開來,成四股燈液如溪水般從燭台上流下,不一會兒就漫過了整個屋子的地面。原本簡陋的土屋和燈前的婦人在這一瞬全變了樣。
“年年,這麼幾日沒見,你好像又長大了些。”
溫柔細軟的女聲如同人指尖劃過最昂貴的絲綢般,她的尾音如她尾巴上的細毛拂得人心底發癢。
年年看着她燈光裡罩在胭脂紅裙下纖細的身影,隻見她走到梨花木架上的銅盆旁,将旁邊一小瓶的玫瑰香油倒進了水裡,然後将一雙纖長的雙手放了進去,細細地洗淨。
“人族的男子真是惡心,奶奶我都幻化成那般了,怎地還能伸手過來。”
她取下挂在木架上的絹制白布,将手上的水擦幹後把布扔進盆裡,激起了不小的水花。随後她側首望來,瓜子臉美人尖,适才舒展開的柳葉眉下,一雙春水氲然的狐狸眼,一點丹紅的唇吐露出她的心聲。
“年年走近些,讓我仔細瞧瞧你。”
年年應聲走到她眼前,白狐待少女走近後用手作梳,将少女鬓邊散亂的發輕輕别到了耳後,露出她整張臉來。浮世境的風吹拂了這張凡人的臉近16年,她是那樣的瘦弱枯黃,如同這一境中任何一個普通農家少女的臉。
一旁的稚笙眼瞧着對面互相望着默默不語的一人一妖,覺得自己應該是被忽略了,單純地想要重新找回自己的存在,她往身側蹦了一下,蹦跳着坐上了紅木桌旁的椅子,故意發出了不小的聲音來。
“茉兒姐姐你不是讓稚笙和年年姐姐來瞧衣服的嗎?”
知曉小草妖妹妹心思的狐狸姐姐“噗”地笑了一下,将放在年年耳後的手收回。
“知道啦,稚笙妹妹。”
話音一落,燈上的燭火跳動了一下,一暗一明後,桌上多了兩件疊好的衣裙。胡茉兒将食指微微一勾,兩件衣裙就各自裹到了她想送的女孩身上。
年年得到的是一件石榴紅色的直裾長裙,比起穿着翠色紗裙的稚笙,亮眼的橙紅将她原本枯黃暗沉的臉,襯得更有些黯淡了,但送衣服的女子卻看着她頻頻點頭覺得很是滿意。
“還少了一些。”
她折下身後青瓷瓶中供養着的一瓣白蓮,一吹,一縷輕煙繞過年年的臉龐,将她披散的幹枯細發松松攏在頭頂後再收緊變成一根白色的絲帶牢牢束住。
胡茉兒看了看後,有些遺憾地說道:“唔-—可惜還是紅色更适合一些。”
等這一切做完,星星早已爬滿菱格窗外的天幕,山風攜着春夜時分馥郁的花香微微吹動屋内的珠簾,發出“叮叮咚咚”聲音,似讓人清醒又似讓人迷醉。
然而當年年還沉浸在這燭光裡的溫情時,陡覺身後一涼,輕搖的珠簾亂了步調狂躁起來,桌上的燭光突然間變成了暗紅色。
年年面前的狐妖嗅到了剛吹來的這股風中難匿的一絲血腥氣,雙目圓睜,眼尾和眉梢染上赤紅,兩頰的毛孔中瞬間長出密密麻麻的白毛,原本秀麗纖細的十指尖開始瘋長,如同她的唇一般染上血色,層層疊疊的紗裙下露出五條巨大的狐狸尾巴。
生為凡人的年年,即使是在神仙和妖怪同時存在的濛山生活了兩年,也是第一次見到妖怪當場妖化的場景,毫無心理準備的她被驚吓地不自覺往身後跌了一步。
胡茉兒察覺到她這一步後,微蹙了下眉,但當下突如其來的未知情況,讓她隻能暫時先壓下這些情緒:“山上可能出了事,你們兩個呆在這裡,切不可出去。”
說完,她便化作一股風穿過窗往山上而去,将稚笙和年年獨獨留在了血色的燭光裡,任恐懼拉長她們夜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