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定在了原地。溫葉說,李溪是一個‘人’?人,什麼是人?
這個問題,在溫葉就像根尖刺狠狠地紮進他的心裡。他越是去探究,就越是覺得無力與刺痛。而此刻,他要替李溪挽留這個他重視的朋友,他不得不把這根刺化作不起眼的羽毛,輕輕地拂在楊曉的臉上。
“大人,你覺得像阿纓那樣,不會嫉妒、不會自卑、不會沮喪、不會猶豫、不會矛盾、不會困惑的,是個‘人’嗎?”
李慕纓嗎,那姑娘的眼睛一直是澄澈徹底,她沒有過什麼煩惱,也沒有過什麼快樂。連受了傷,也是那樣淡淡的。這樣的姑娘,他早就忘了那是個和他同族的存在。在他的心裡,默視了她是個獨立于所有人之外的存在。或者說,更貼近于他心中對無所不能的神的猜想。
“阿纓那姑娘她——”
“她不像個真正的人類。”溫葉搶在楊曉之前,替他下了結論,“一個沒有任何情緒的姑娘,她不像個真正的人類。”
楊曉沉默着,溫葉的話讓他自然而然地将李慕纓和李溪對比起來。李溪他是個有感情有思想的正常人類,現在的他,因為某些原因被自己負面的情緒所控制,因此才放大了自己心中的惡念。楊曉回想起剛才李溪和他說那些話時的神情和語氣,他是那麼的孤獨和無助。同他最初在當陽山上見到的李溪,判若兩人。但是,是什麼讓他成了現在的樣子?
楊曉再次問溫葉道:“你知道李溪是因為什麼原因才有這些情緒的嗎?”
溫葉歎了口氣,娓娓道來:“丞相一直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很高的人,他希望自己可以将每件事都做到最好。但他總覺得,從一開始我們遇到的每件事,他都是依靠别人的力量解決的。他——”
溫葉停頓了下後,帶着和楊曉同樣的疑問說道:“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丞相很看重他成仙的資格,也正是因為如此,才給他帶來了壓力。他不想讓人,不,應該說不想讓神覺得他的能力不配成為一個仙。所以,他對于自己僅能依靠阿纓才能戰勝對面露星台裡的人這件事,耿耿于懷。”
原來如此,楊曉聽了溫葉的這通話,才想明白李溪這幾日為何對李慕纓的态度大變,他是在逃避孱弱無能的自己,也許在他的心裡,隻要不去直面他和李慕纓之間能力的高低,他就能暫時安慰自己,他還是個能與對面相抗衡的人。但楊曉也明白,這樣的逃避隻能讓問題更嚴重,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想着,他就要回去勸勸李溪。然而,這時的溫葉卻開口道:“說來,這個軍營裡最了解丞相的人,該是大人您才是。但您為何這麼久了都沒有看出丞相的心病所在呢?”
楊曉迎着溫葉投過來直視他的目光,身子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溫葉雖然話中帶着疑問,但眼神裡卻沒有疑惑。他的雙眼下移,移到了楊曉手腕的珠串上。楊曉再次錯誤地匆忙将它用衣袖蓋上,但他馬上就反應過來,自己又在這孩子面前證實了他的猜想。楊曉一片空白的腦中,隻聽到他溫涼的聲音:“看來是我故鄉的冬雪讓大人您忘了南國的春陽啊。”
楊曉沒有被戳破心事後的惱羞成怒,但他的猶疑不定在溫葉面前已經袒露徹底。也是,他再掩飾下去已經無用了。他将遮住珠串的衣袖掀開,似是歎息又似是詢問地問道:“溫葉,你想成仙嗎?”
這個問題,溫葉早在進入李溪府邸時就在思考了。他想成仙嗎?一開始,他看着李溪、趙良恩他們,羨慕過他們超越凡人的能力,同時也為此感到自卑,也曾期許過神明會看上他一眼,讓他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但長久的沒有回應,讓他在期待與落寞中,漸漸地将自己與他們隔離開。嘲諷、冷漠、旁觀着他們,隻有這樣,他才能找到一點點的安慰,讓他不至于終日陷于自怨自艾中。但他也慢慢地冷卻了對生活的熱情。
可是後來,他好像找到了成仙之外别的樂趣。如果他成不了仙,如果他隻會是個凡人,那麼——
溫葉答他道:“這對我已經不重要了。”
“哦?”
“即使我走不上和你們一樣的路,但能和你們同行這一段,已經很快樂了。等你們離開這人界之後,我想将你們的故事記下來,讓後世的人都知道,是怎樣的一群人成為了仙,讓他們記得你們的相貌、性格、功績,在這世間為你們築廟立傳,供奉香火。我想,這就是我能與你們同行這段路的意義所在。”
溫葉在向楊曉說這段話的時候,腳下踩着的是濕軟的泥。泥土中的水分将他鞋子前端濡濕,這讓他一直想着那天雨夜裡,宋栀明同他說的那段話來。
“明明她應該站在人群裡享受所有人欽羨的目光,應該走上前人未曾履及過的道路在青史裡留下自己的姓名,應該成為廟宇裡精心塑成的神像被世世代代的信徒叩拜和供奉。”
現在他對楊曉說的每一個字,都是那夜從雨傘上掉下來的每一滴雨。
“你是個很好的孩子。”楊曉的誇贊來得很遲很遲,他在這場雨的回響裡,駐足了好一會兒後,才想起眼前這個他該道别的長亭,“溫葉,以後多來來我這裡吧。你的願望,你的想法,除了李溪,我亦可以幫你。”
溫葉剛要謝他,兩人卻突然聽到周圍響起“窸窣”的聲音。楊曉想起逃了的方霄,警鈴大作。上前一步,将溫葉攔着身後,保護着。怒喝道:“誰?出來!”
那陣窸窣聲在楊曉出聲後,仍繼續響着。二人警惕地觀察着四周,直到發現不遠處抖動的灌木叢,那聲音才停了下來。楊曉和溫葉對視了一眼,溫葉聽話地留在原地,而楊曉則打算朝那裡走近。然而還不等他踏出第一步,一個雪白色圓滾滾的生物就從那灌木叢裡竄了出來。楊曉臉色大變,生怕身後沒有法力的溫葉受傷,連帶着他往後急退了幾步。這時,那雪白色的一團傳出尖細的一聲來:“你這孬貨,睜開眼睛看看老娘是誰!”
這聲!楊曉馬上就在腦中對上了号,停下了帶着溫葉撤離的動作,往前看去。那隻雪白色的團子原是一隻長着七條尾巴的狐狸,此刻正端正地坐在山路中央,一雙清水藍的狐狸眼愠氣十足地盯着楊曉。
溫葉看到這隻狐狸的時候,心中一震。它的樣子除了少了的那兩條尾巴,與自己家鄉圖騰上的九尾狐,并無二緻。他想起剛才這狐狸說的話,微微側目,隻見楊曉臉上并沒有陌生的神情。心裡了然,這兩早就認識。那他手上的珠串定是來自于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