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應該是明池在很多年裡第一次看到許響對自己冷臉。他削直的鼻梁和抿起的嘴角都含着怒意和不滿,而大概是因為太年輕,或是根本不忍心,線條流暢分明的側臉卻隻呈現出一種冷硬而匮乏威懾力的英俊。
——他不像是要發脾氣,讓明池害怕然後聽自己的話。即使的确曾是念過很多遍讓明池聽話,可是當明池真的傷他心,他又這樣優柔,把自己憋得滿屋子轉。
許響把手裡的東西放下,沉默地起身,像是要出門去,又折回來,在房間裡兜圈,手在後腦勺無章法地亂揉,回身時擰起來的眉頭在明池的視線裡一閃而逝。
是找他昨晚打印好的習題集,從抽屜裡抽出來塞給明池:“可以帶回去寫。”然後立刻出了自己的卧室。卻沒有拿自己放在地毯上的手機。
明池把手裡不薄的一本冊子翻了三四遍,手指摸摸服帖地包裹着書脊的封面,指腹找不到訂書釘隆起的痕迹。
他走到衛生間,開了燈看見鏡子裡撥下一點衣領的男生脖子上一團粉紅的印記。其實不大,硬要說是蚊子包也不是完全不像,因為是姜無謬不小心吸出來的,結束後還在那裡仔細抹了化瘀的膏藥。
但是他還是覺得它很刺眼,帶着它被哥哥發現,就好像是自己做了壞事還在哥哥面前耀武揚威。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和姜無謬在一起的決定有些草率,在他發現這件事不隻關乎他和對方兩個人時——但也真的還是不想反悔。
這股莫名其妙的反勁在他的脊柱裡流走,又很快消失,因為許響重新推門進來,手裡拿了一條毛毯,把原先攤在地毯上的那條讓給了明池。
“手腕疼,不打遊戲了,看電影吧,好嗎?”許響面色如常,“再看一遍《About Time》,好嗎?”
明池立刻說:“好好,我幫你揉揉。”
前一天體力消耗太多,明池這晚入睡的速度堪比昏厥,電影結束後許響看他進了客房,再過幾分鐘去說晚安時聽見他呼吸已經綿長了起來。
走廊燈也滅了,從一片黑暗走到另一片黑暗裡,許響卻在這裡看到明池頭發的棕褐、雙頰的血色和鼻尖的瑩白,看見彩色。
他上前把明池身後的被角往上掖好,淩亂的額發也輕輕用手指梳上去,露出他完整的眉眼,濃密秀氣的眉毛和長而弧度微妙的眼睑。
一點點長大,一點點變化都刻在他心裡,不會的題許響教,想去的遊樂園都是許響帶着去,讀初中之前第二天穿什麼顔色的襪子都全聽他的,許響從不讓自己爸媽插手。
他想:如果是女孩子,他就認了,他給不了,也比不上。如果是個男的……是個男的,那不行。
無論如何也不行。
*
新的一周,曹創今天帶齊了作業本,得以在溫暖的教室裡度過了一個美妙的清晨。
英語老師在講台上放聽力錄音,他在卷子上畫小羊,畫着畫着就照着一個人的模樣去描摹了,筆尖把睫毛拉得好長,又在臉頰塗兩坨圈圈,當做腮紅。
腿在課桌下挪動的時候踢到腳邊的手提紙袋,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立刻又收回來,他伸手下去捏捏裡面毛茸茸的一團外套,又趴回桌上。
同桌戳戳他:“你尿急?”
“……”曹創用筆帽戳戳他卷子:“這道題選c,你快認真聽。”
同桌:雖然我覺得你根本沒聽但還是忍不住相信你了這就是學霸嗎我真是好沒出息!
十二月份的大課間活動安排的是跳長繩,嘈雜的人聲和操場四周吵鬧的背景音樂裡,曹創綴在隊伍裡走到場地,一眼就抓住不遠處很顯眼的一個身影。
真奇怪,入學這麼久也從沒見過明池,而自從在姜無謬朋友圈裡看見他的照片,好像就經常能遇見他,尤其是在自己想起他的時候。
曹創驚喜地想:我懂了,我這叫緣分。
明池在他的注視裡躍起到半空,頭發和校服領口的反光條在朝陽下都閃亮,半秒後輕松落地,一路小跑回到隊伍末尾,和同學笑着說着話。曹創又隻兩秒沒往他那兒看,那道人影就被三五個圍過去說話的學生掩住了。
而後一整個課間,他在人群中偶爾露出半個側臉,或是一個毛茸茸的蓬松頭頂,下巴尖或是鼻尖,要靠捉才能捉得到那一星半點的可愛和帥氣,像一場躲貓貓,讓曹創玩得不亦樂乎。
星期一是喪裡喪氣、完全沒玩爽的星期一,但是因為見到了這麼燦爛的明池,連渾身沒勁的早晨都被注入了活力。
大課間結束,明池拿保溫杯接了涼水,太渴了,來不及回教室,就在飲水機邊的窗口咕嘟咕嘟地喝,突然看見視線裡出現一隻手,上下晃了晃。
“嗯!”他偏頭,來不及咽完,鼓着臉頰對曹創打招呼,“嗯嗯嗯。”早上好。
曹創上樓回教室時經過飲水機,因為看見了明池的背影,沖進教室拿了水杯就往外跑。“早上好,好巧”,他對明池笑笑,邊接水邊問:“下個月的編程比賽,你會去嗎?”
明池說:“在r市那個?去的,老師早上找我說過了。你也是嗎?”邊說邊往一邊讓,給後來的同學留位置。
曹創跟着他走到牆角:“我也去。我們一起。”
他忍不住興奮地補充:“要比三天,周五到周日,到時候我們住一起吧?我和隊裡其他人關系沒你好。”
明池頗有些受寵若驚:“會嗎?其實我覺得大家都蠻喜歡你……但你想和我一起的話當然可以。”
他們更喜歡你。曹創走神,忘了自己剛接的是一杯滿滿的熱水,想掩飾羞澀就低頭啜了一口,然後立刻被燙得五官扭曲:“嘶……哈!咳咳咳咳……”
他都燙懵了,一時間除了拼命咳嗽什麼動作都來不及做,在原地痛得斯哈斯哈冒淚花,還是明池反應過來,趕緊遞過自己的杯子:“你燙到了?……快喝口冷的。”
于是在窗口邊咕嘟咕嘟喝水的人變成了曹創,明池看着他,眼睛裡除了擔心還有忍不住的笑意。
曹創把他的杯子喝得見了底才緩過來:“咳咳……我靠。太危險了。”
明池幫他倒掉半杯水,重新接了涼的,調作溫水:“我的經驗是接水的時候不要走神,運氣差的話還會噴同桌一身。”
曹創紅着眼睛,認真地點點頭:“你說得對……不過,如果你噴我身上,我也應該會原諒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明池忍不住。
“真的不會揍我?”他戲谑道。
曹創不贊同地又搖搖頭:怎麼可能,我很溫柔的,你現在不知道而已。
回教室之後他看到座位上的紙袋,突然意識到自己不以還衣服為借口,也有非常多的機會可以接近明池,這樣,衣服好像就可以先留在他這裡,像留一張底牌在身邊,以備将來沒借口見面時用。
曹創這麼想着,覺得自己真是越來越成熟,越來越周全了呢。
明池覺得戀愛後,自己的校園生活沒太大變化。姜無謬照樣在學校裡神出鬼沒,時常會在某個課間或者放學時在微信裡叫明池到樓梯口拿東西,幾盒點心或是一本漂亮的畫冊之類,前者讓他拿回去和同學分着吃,後者則必須按照姜sir的要求好好保存。
明池會把每本畫冊都翻一遍。
每一幅畫面的色彩都絢爛而柔和,描摹的對象有過海灘的落日、窗棂下的飛鳥的影子、放在腿上的奶油泡芙,還有過一個看不清面目的男生,背對着作畫的人站在一片藍眼草海裡,小腿都被藍色的細小花朵沒過了。
他想也許是自己會不自覺地在看畫冊時露出看起來很蠢的笑容,坐他附近的同學們會在他從中擡起頭時迅速收回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然後心照不宣似的互相對視——其實他們揶揄的表情根本藏不住。
“還要嗎?”于是他假裝自然地拿出那盒沒分完的奶油麻薯,遞出去轉移話題和視線,“還有很多,别客氣。”快吃,别看我。
唯二的變化,一是他發現最近收到的不明來曆的小零食和紙條變少很多,大多數時候都隻有姜無謬的東西大喇喇躺在他桌肚裡,明池每次發現時都是一驚,生怕他來塞東西時被同學們看見,被發現他們這段刺激的地下戀愛——不隻是因為約法三章,他自己也沒來由地預感到被發現的後果不會美妙。
二是校園裡常出沒的那隻三花的肚子越來越大了。底盤變低,以至于它走路時腹部老是蹭到石階,明池每次去喂它時都看得膽戰心驚,也不等着它親自來叼貓糧了,直接追着貓喂,顧不上撅着屁股跟着它在地上蹦跶的樣子狼不狼狽,孕貓為大。
林亦多看他剛在身前灑了一片貓糧,這貓祖宗下一秒就繞他背後去了,還“喵嗚喵嗚”叫得非常嚣張且嘹亮,明池被它耍得蹲在原地轉圈圈,把他笑得直捶水泥地。
這隻漂亮大野貓很有些脾氣,貓糧不新鮮不吃,雞蛋不吃蛋白,明池每次帶了它不滿意的食物,不連撸帶揉五分鐘它絕不會賞臉吃一口,而就算伺候它高興了,也得他蹲着喂才行。
此外還很黏人,專黏他一個,尾巴一個勁往他小腿上纏,林亦多跟他一起來喂貓,能粘一根貓毛回去都要炫耀一下午。
明池盤腿坐在午後幹爽的草地裡,給它塞雞肉絲的時候心想:這下姜sir不算他見過脾氣最壞的家夥了,人外有貓啊。
午休還長,林亦多蹲他邊上邊撕雞胸肉邊發愁:“那等它要生了怎麼辦啊?要我們幫它剪臍帶嗎,像電視劇裡面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