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帶的話是“你想尋的盞”,而不是“嘉禾縣最好的盞”。
這樣的說辭着實讓薛清愣了下,就連葉夷簡和封令铎都對來人笃定的口氣感到些許好奇。
不出意料,薛清笑起來,問那丫鬟,“他如何知道我要尋什麼樣的盞?”
丫鬟搖頭,“這奴婢就不得而知了。”
薛清哂笑一聲,繼續端詳手裡的玉镯,片刻才對那丫鬟道:“故弄玄虛裝腔作勢,這種滿口大話的人,你不讓他走,是想留着過年?”
“也不是……”丫鬟支吾到,“這位師傅據說正被閩南的商會聯手打壓,去了縣衙、州衙,實在是伸冤無門才找過來的。”
持着玉镯的手一頓,薛清側目乜她,“你又知道?”
小丫鬟目光灼灼,“幾日前就是他在州府衙門險些跟那府吏打起來,建州百姓都知道,還贊他是個壯士呢!”
話一出口,小丫鬟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又低頭弱弱地噤了聲。
“拿出來。”薛清笑起來,語氣卻帶了些不容商榷的威嚴。
小丫鬟吃了癟,從懷裡摸出塊碎銀子,嘟囔到,“奴婢真不是為了這點小恩小惠……是真同情那位師傅的,哎……”
小丫鬟歎口氣,瞟見薛清還伸着手,不得已又從袖子裡摸出塊碎銀子,撇着嘴都交到了薛清的手上。
封令铎忽然就被這樣的場景紮了一下。
他記得姚月娥初來封家的時候,他不待見她,故意晾了她三個月都不搭理,她便不知用什麼手段,收買了他房裡的小厮,偷偷混進來服侍他沐浴。
後來她承了寵,行事有了底氣,偶爾也會出賣幾次他的行蹤給府裡有想法的丫鬟,悄悄攢些私房錢。
因着這些事,封令铎冷過她、罰過她,最狠的時候,兩人胡天胡地鬧了一整夜。可即便她的身子軟得像泥,一張利嘴還是硬的不行。
她說什麼都不認自己做的事,還将銀子亂七八糟藏得到處都是,這讓封令铎簡直好氣又無奈。
他其實一直都知道姚月娥的銀子藏在哪兒,偶爾心情好的時候,他還會往裡面再添上一兩塊碎銀,然後偷看姚月娥那一整天都壓不住的嘴角。
她的快樂明明那麼廉價,故而封令铎實在是想不明白,她究竟有什麼理由要離開封府。
得知她走了以後,封令铎也去那些她藏銀子的地方找過,果然是幹幹淨淨,一文不留。
空蕩得就像是臘月裡穿胸而過的風……
“恪初?”
思緒被葉夷簡的聲音打斷,封令铎回神,見薛清正有些尴尬地望着他。
他反應過來,禮數周全地對他一拜,由小丫鬟領着,從雅間的側門行了出去。兩人走的是專供貴客的暗道,繞過大廳,直接通往棠眠閣側面的小巷。
夕陽的金晖斜斜地鋪了一地,餘光中,封令铎瞥見一抹似曾相識的身影。
心跳一滞,他錯開打簾的車夫往棠眠閣正門的方向看去。然而車水馬龍、落日熔金,長街上人群熙攘,那抹黑影仿佛是豔陽下的水蒸汽,眨眼就沒了蹤影。
“怎麼了?”身後的葉夷簡問。
封令铎有些煩躁,沉聲道了句“沒事”,轉身就上了馬車。
*
棠眠閣裡,姚月娥有些忐忑地在茶案邊的蒲團跪坐下來。
面前的男子儀态端方、氣質儒雅,一襲月白色直裰穿在他身上,更是襯得他氣韻清華,朗如星月,瑩如冷霜。
而此刻他正在進行點茶的最後一步。薛清一手攬袖,将茶湯分盛入盞,茶沫咬在盞沿,白如堆雪。
一室茶香氤氲。
姚月娥低聲道了句謝,雙手接過丫鬟遞來的茶盞,頓了頓正要開口,卻被薛清揮袖制止了。
“一湯疏星皎月,二湯珠玑磊落,三湯栗文蟹眼,四湯輕雲漸生,”薛清笑着望她,語氣平和,“薛某近來自己研究的點茶法,正愁無人分享,姚師傅快來幫某嘗嘗。”
對方盛情難卻,姚月娥隻好依言品嘗了一口。
“怎樣?”薛清追問。
姚月娥不答,仔細查看着手中的茶沫,低頭又嘗了一口。
薛清從她的沉默中品出些猶豫,但笑道:“此處隻有你我二人,姚師傅不必顧慮,有話不妨直說。”
“好。”姚月娥放下手中杯盞,對薛清拜道:“那在下就直言了。”
她先起身查看了薛清的茶餅,而後是泡茶所用的水,待到所有工具一一看過,姚月娥才拾起案上的一隻空盞,仔細端詳起來。
“薛老闆的茶湯泡沫細膩、色澤鮮白,但敗在味道不夠醇厚,頭一道的甘洌之後,便沒有其他層次,且回味微苦略澀,不過方才說話的功夫,茶沫已有散去,咬盞時間也不夠。”
實則論起點茶,姚月娥自诩不算什麼行家,就像現在,她想起的也隻是兒時小院裡的杏花樹下,父母相對而坐,鑒盞點茶的情景——
一樹杏花映煙雨,半盞春水煮新茶。
饒是後來流離輾轉,那一株杏花樹下的茶香卻就這樣萦繞在她的唇齒,經年不散。
那樣的味覺承載了她太多難以割舍的記憶,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她唯一從過去保留下來的習慣。
薛清聽完一怔,随後端起面前茶盞呷了一口。
姚月娥看見他臉上的神情由懷疑,到愕然,而後他再嘗了一口,溫潤的臉上終是露出一絲豁然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