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州城的巷弄裡,月亮升上來,皎皎地落在院中幾株白梅的枝頭。
為了掩飾身份,封令铎和葉夷簡此行沒有投宿客棧,他們一早便以行商的身份,在建州城最貴的地界購置了間宅院,從棠眠閣出來,兩人就下榻了這裡。
夜靜的時候外頭起了風,一片白梅瓣不知從哪兒潛入淨室,落在不溫不火的湯池,封令铎醒了過來。
剛才睡着的時候,他腦子裡全是傍晚在棠眠閣外面瞥見的那抹身影。他看見那人緩緩地轉過身來,竟然是姚月娥的樣子。
姚月娥?
真是荒唐……
他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麼了,自從搜出那一對白玉镯,那女人就總是陰魂不散地萦繞在他腦子裡,現在竟然連睡着都能看見她。
封令铎心中郁郁,蹙着眉從湯池中坐直了身。
許是睡得太久有些着涼,眉心酸脹脹的,他低頭抵了抵,伸手去取棉巾的時候才發現矮架竟是空的……
這次微服出行,封令铎身邊沒帶随行的人,況且他沐浴更衣從來沒有讓人伺候的習慣,從束發到現在,也僅有過兩次沒備棉巾的意外。
一次是這次,另一次,就是姚月娥替了他房裡的阿肆,堂而皇之鑽了空子的那次。
姚月娥恐怕至今不知,她的步子比阿肆要輕上許多,故在她抱着棉巾行入淨室的那一刻,封令铎就察覺了不對。
可就像惡劣的獵者總喜歡在殺死獵物前,先戲弄他們一番一樣,封令铎沒想着給對方保留什麼顔面。他不喜歡底下的人自作聰明,對于内宅裡爬床上位之類的事情更是十足地不齒。
他不想今後時時還要防着婢女爬床,于是剛好殺雞儆猴,給來人一個教訓。
“過來。”他語氣如常地吩咐,坐直了一些,将半濕的發尾攬到一側,露出精壯赤·裸的背部。
他聽見身後的腳步頓了頓,卻也隻是頓了頓。
一雙瑩白纖細的手拾起浴桶邊的絲瓜絡,顫巍巍地落在了封令铎的背上。
然而下一刻,随着一聲落水巨響,身後的人被他拽得趔趄,直接頭朝下地栽進了他的浴桶。
棠梨色裙裾浸了水,晃蕩地漂起來,而她許是被這樣突然的變故吓到,竟頭朝下地撲騰許久,喝了好幾口洗澡水,才堪堪扶着桶壁撐起身來。
封令铎卻早已披水而出,扯下架上浴袍将自己裹好,語氣沉冷地道了句,“出去。”
此時不過戌時二刻,府裡上下伺候的家仆們都還沒歇下,封令铎讓她就這麼水淋淋、濕哒哒地從他房裡出去,所有人都會立馬知道發生了什麼。
這赤裸裸地羞辱,換作是膽子小一些的姑娘,當即便會吓得哭跪求饒,可浴桶裡的人卻隻是驚天動地地咳着水,全然不怕被别人聽了去。
封令铎幾乎氣得失語,他本就不是個憐香惜玉之人,本還想給她留些顔面,如今再也沒了顧忌。他冷着臉,兩步推開房門,将外面巡夜的仆婦喚進來,要她們将人給架出去。
可其中一名仆婦卻支吾地告訴封令铎,“這……這不是誰房裡的丫頭,這是夫人月前專程給郎君您置的妾室。”
這下換封令铎蹙眉。
若不是經人提醒,他倒真的忘了,三月前歸家行冠禮的時候,就聽母親說過這事。
雖說封令铎不好女色,也從未想過立業之前成家,但見母親雙鬓忽生的華發,他不知怎的就松了口,讓人将姚月娥留下了。
可也僅僅是留下。
自那以後,他便往外地走馬上任,能回家的時間少之又少,再一次記起姚月娥,已經是三月後的當下……
思及此,封令铎轉頭瞥了眼浴桶裡濕透的女人,頭上的雲鬓散了,烏黑的頭發貼在臉頰兩側,愈發顯得她那張巴掌大的臉玲珑。
而那雙水汽迷蒙的桃花眼此刻正濕漉漉地看他,讓人生出一種,小姑娘被他欺負慘的錯覺。
好在封家大郎君從不是個心軟的人,僅是一息的失神,他又換回那種冷面闆正的神色,背身質問闖了他房的姚月娥,“沒有家主召喚,妾室可能擅入主人淨室?”
姚月娥撇着嘴搖頭,嘴上卻還不甘地嗫嚅說:“郎君叫人拿棉巾,又沒說叫誰,妾分明聽見郎君喚了,怎麼就不能進屋?”
封令铎聞言臉色更冷。
他之前留下姚月娥,不過是看她柔弱可憐、孤苦無依,隻要她安分,府上也不多這一張吃飯的嘴。可如今再見,這人倒是原形畢露,就方才那股頂嘴的勁看來,她不僅膽子大,脾氣竟也不小。
封家祖上顯赫,又是三代單傳,到了封令铎這代,雖然家中因祖父獲罪而中落,但到底是沒讓封令铎受過任何委屈。故而他眼裡容不得沙子,也就從不曾想過要給誰留顔面。
他面無表情地攫住水中狼狽的姚月娥,當着屋裡所有家仆的面,凜聲反诘,“那我現在叫你出去,可聽明白了?”
擲地铿锵的一聲,姚月娥當即委屈地撇了嘴,紅着臉解釋,“妾真的不是……”
“出去!”
這一聲,封令铎顯然已經失了耐心。
于是衆目睽睽之下,姚月娥一言不發披水而出,濕哒哒地穿過遊廊,頭也不回地進了自己的院子。
可封令铎如今再想起她看自己的眼神,那樣的委屈和憤懑,似乎……
“恪初?恪初!”門外響起葉夷簡的聲音。
封令铎整了恍惚的思緒,披水起身,去屏風外取了浴袍穿上。
房門過了好一會兒才打開,葉夷簡看着表情不太愉快的封令铎,盤算着待會兒要告訴他的消息,心裡起了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他故意作出猶豫的模樣道:“我就是想來看看你住得習不習慣,既然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好眠。”
然他步子還沒邁出去,眼前手臂一晃,前路就被封令铎給截住了。
“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