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梵一路飛奔,熟練地繞進城中村,越近單元樓投到他身上的目光越多,目光的主人各懷鬼胎,别有所圖。
他大力拉開鎖了跟沒鎖一個樣的單元門,勁風迎面呼嘯,門裡聲源嘈雜,宛如深淵張開了血盆大口,巨齒和長舌張牙舞爪地企圖将他吞噬。
腦子變成老式電視機出故障時的雪花屏,他顧不上身體的疲憊,一氣爬了五層樓,沖破所有,擠開一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吃瓜群衆,站在最後的拐角樓梯口怔住了。
家的門口前的空地散落了一地的東西,陳愛罄蹲坐在門口嚎啕大哭,居委會的人在前方遞紙安慰。
人群無所顧忌地指指點點着他一塌糊塗、千瘡百孔的家庭,他們認出了李梵,推搡着叫他上前,好把故事推向高潮。
李梵立于原地指尖隐隐發顫,眼神空洞。
他覺得自己是棟危樓,再有一個人往他身上踢上一腳或推上一把,便要驟然崩塌了。
‘我多想逃避,但暴戾的現實不允許我任性!’
‘美好、幸福與我泾渭分明,痛苦、掙紮與我不死不休!’
‘是否我的生存,都成了錯誤?’
這是戲劇《一個娼妓》中女主人公諾美納的台詞,李梵不會比此刻更深切去感同身受了。
現下場面,于情、于理,他絕不能一走了之。
他緩慢地走上台階,一點點撿起地上散落的物品,人群竊竊私語的聲音大了起來,而在陳愛罄猛然發力,掙脫幾個人的束縛一邊痛哭一邊擡手扇他巴掌罵他賤,和他媽一樣是個賤人的那刻達到了頂峰。
李梵顫抖着一把抓住女人細瘦的手腕,沒讓她得逞,扣着手将人帶進屋裡,接着一言不發地撿完了家門外所有東西,關上了那扇門,隔絕了一切探究、好奇的眼神。
家裡的地面也是一片狼藉,李梵的視線掃到距離門口不遠處的牛皮本時一頓,懷裡的東西全沒抱穩,瞬間再次散落一地。
他顫顫巍巍地撿起那個款式老舊的牛皮本,上面赫然烙着三個大字——葉常悅。
葉常悅。李梵的親生母親,真正十月懷胎将他生下來,賦予他生命的母親。
筆記本的旁邊躺着一個摔壞的木盒,畫面轉變,現實與記憶接軌,李梵認出它就是李國興經常撫摸的木盒。
木盒摔爛了,四周散落着很多照片,有他,有她,有他,陌生遙遠的回憶支離破碎。一幕幕,一幀幀,無一不讓李梵呼吸困難,心髒仿佛被一條劇毒的蛇絞緊、攻擊,時不時注入的毒液,痛得他全身無力繼而跌跪。
陳愛罄看見他痛苦到無以複加的樣子,心中積攢的郁氣消下幾分,卻又瞧見他如獲至寶地護着葉常悅遺物。
嫉恨讓憤怒發酵,她赤紅了雙眼,踉跄着抓起李梵的頭發逼他直視自己,“知道你媽怎麼死的嗎?”
他聽到女人神經質地笑着道:“她被我搶了男人之後,沒多久就死了。”
李梵瞳孔驟然一縮,手胡亂地摸索旁邊,狠狠攥住一把小刀,鋒利的刀刃劃破皮膚,鮮血淌了滿手。
“李國興瞞了你十幾年,也該讓你知道了。”她掐過李梵的臉,女人尖銳的甲片深深地陷在少年的皮.肉中,“你爸婚内出軌,背着你媽和我過了三年,等到她知道時,又查出了肝癌晚期。”
“所以她死了。她死得好啊,我這十幾年來日日夜夜夢到她死的時候,就那樣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我每每都能笑出來。我好恨她……我恨不能把她抽筋扒皮,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陳愛罄說至此,臉上是止不住的快意,眼底卻溢滿悲哀,強烈的矛盾感将她包圍撕碎。
恨又有何用?
葉常悅已經算計死了她的孩子,無論她再如何恨她、報複他,她的孩子也回不來。
喪子之痛幾欲令她肝腸寸斷,怒火重燒,目眦欲裂:“你爸也不是個東西,結了婚還來招惹我,招惹後還想拍拍屁股走人,說想過回原來的生活,他和我上.床的時候怎麼不想,和我苟且的三年裡怎麼不想?東窗事發想留我一人抵擋,他休想!”
“我不得好過,那就都陪着我,你們一家人最好都要陪我下地獄啊……”她咯咯咯地笑着,盡是癫狂與瘋魔,可笑着笑着,她倏然地猛咳了起來,咳得如同要把肚子裡的黑心爛肝吐出來。
真相如此赤裸,此刻,李梵腦袋裡轟鳴作響而沉默無聲。
說轟鳴,比火車進站時更響徹雲霄三分,比盤古開天辟地更撼動人心三分;說沉默,又比滴水穿石更悄無聲息三分,比幽幽螢火更渺小虛無三分。
“你少放屁!”
他猛地推倒了身前的陳愛罄,施了很大的勁把她掀到地上。
“我不欠你,我媽也不欠你,你過得不幸福也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該下地獄的是你和他,别扯上我媽!”
李梵呼出一口濁氣,得利于這幾年來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的經驗,他克制住自己的沖動,頭次嘲諷一個女人,盡管陳愛罄思想已經畸形到了超乎了人的範疇。
“多活個幾年還真把自己當勝利者了。”他一手撐地想要起身,懷中的木盒搖晃,盒子表面光滑,連劃痕都不曾有。
“跟他過很幸福嗎?”
“他不還是像當初出軌一樣,背着你懷念我媽,你到底在得意什麼?”
陳愛罄引以為傲的假象被撕毀,掙紮着想要起身去掐李梵的脖子,面容扭曲,不由得讓他記起了腐肉上蠕動的蛆蟲。
溫情早已一分不剩,李梵避開她骷髅架子似的的身子,一個眼神都不肯施舍,揣着鐵盒進了房間,快速收拾了換洗的衣物、錢和重要物品,扛起行李箱三步并一步地在陳愛罄嘶吼中出了家門。
門口外吃瓜的人還未走完,一見他出來便将蜂擁而上,李梵啞着嗓子好幾次發不出任何聲音,擠不出他們的包圍圈,一張張手掌幾次将他推回圈中間。
“讓讓,讓讓……”
“小梵啊,你們家怎麼回事啊,你媽媽那個樣子好吓人哦,是吧大夥。”
“是呀,你們家真奇怪哦……”
“别走啊,和叔叔阿姨講講啊……”
“讓開!”
“滾開!”李梵亮出特意帶上的小刀,上面沾染着大片的幹涸、褐紅血漬,觸目驚心。
人群終于鴉雀無聲,甚至自覺地退避出一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