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陶瓷娃娃擱在桌上,夜風一拂,倏然就沒了蹤影。
冉秋蟬坐靠床頭,江襲倚靠書架,一個出神一個垂眸,都是一般的沉默。
冉秋蟬心不在焉,食指和拇指指尖挨在一處,無意識地摩挲。
窗外隐約的蟲鳴聲在某個瞬間被蓦然掐斷,沉重的底座拖在竹闆上,劃行聲由遠及近。
冉秋蟬看着窗外,那裡一片漆黑,隻有月光清淺,朦朦胧胧鋪了滿地。
江襲走到他身前,把他擋了個嚴實。
“打碎,”冉秋蟬問,“還是火燒?”
江襲淡淡:“都不是。”
冉秋蟬垂下眼睫:“陶瓷怕的是什麼?除了能錘爛它的東西,我想不到别的。”
江襲笑了下:“嗯。”
江襲語焉不詳,冉秋蟬也沒死纏爛打。
他跳下床,站在江襲身後。
冉秋蟬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比死陶先到的,是窗邊水桶裡映出的幾張紙人面孔,工筆繪制的五官極不協調,紅豔豔的臉蛋配上大紅的唇,嘻嘻笑着跳上窗檐。
紙張摩挲的簌簌聲響個沒完,為首的紙人弓起腰,嘴唇裡垂出一截紙做的舌頭。
腥臭氣在屋裡彌漫,江襲從兜裡摸出柄蝴蝶刀,扔給了冉秋蟬。
紙人動作一頓,以極扭曲的姿勢蹲在窗檐,脖子扭了個180°,和其餘幾個紙人面面相觑。
“火燒過的紙人是‘活人’,是鬼怪。”江襲打了個響指,示意那幾個紙人看向他,“可還是紙的時候就被廢了的,成不了‘活人’。”
紙人發出嘶嘶聲,警覺地盯着江襲。
“他手裡有刀,我手裡這東西不一定那麼利。”江襲突然笑開,他袖中滑出支短小的竹片,被他攏在指間,上下挑動兩下,“來試試看?”
紙人漆黑的眼盯了會兒江襲,謹慎地緩慢後退。
最後的紙人大半邊身子都退了窗,下一刻,為首的那隻驟然發難。
冉秋蟬隻看到片白色的殘影飛撲而來,伴着濃郁的腥臭和刺耳的嘶鳴,他下意識上前,卻被巧勁兒捏住後頸,往邊上一抛。
冉秋蟬跌在床上,陷進柔軟的被褥裡。
再擡眼,江襲手中的竹片上串了兩個紙人,平整的條形竹片穿過兩個紙人猩紅的嘴唇,把紙制的舌頭後仰着穿了個通透。
紙人的手腳被江襲三兩下扯掉,可憐巴巴的飄在水桶裡。
“你看。”江襲的手溫柔覆上前方紙人漆黑的眼,那對眼珠正驚恐的亂轉,被江襲遮住時顫得更厲害,“讓你試你就試,槍打出頭鳥了吧。”
——刺啦。
有什麼東西從江襲手裡扔出,冉秋蟬低下頭去看。
地上被撇了四隻畫出來的眼睛,直勾勾看着竹樓的吊頂。
“要來嗎。”江襲收回手,把兩隻殘廢的紙人從竹片上彈下去,笑意溫融,“你們。”
窗檐上的三隻掉頭就跑,窗外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而後越來越遠。
冉秋蟬站起身,隻看見一片起伏的白色從竹梯裡下滲,逃難般抱頭鼠竄,很快就沒了蹤影。
江襲敲了敲窗檐。
底下蹲着的東西微僵,愣是沒發出半點動靜。
“還不滾?”江襲問。
“紙人毀了兩個,其他的也跑了,我沒準備明火,也沒有紙灰,你現在裝不滿,成不了鬼。”
江襲撐着窗沿,前傾出身子,“我不準備把你燒了,也不打算把你砸了,但是我準備了一桶水。”
“半成品。”江襲垂下頭,“想連水帶你被埋地裡嗎。”
“想當一個永遠做不了成品的可憐蛋?”
蜷縮在窗沿底下的死陶擡起頭。
它坐,江襲站,它仰着臉和江襲對視。
它面孔猙獰,江襲笑容溫和。
“……好,運。”死陶張了張嘴。
它目光怨毒,陶瓷的嘴唇上下磕碰,磨出陣類似金石擊敲的動靜,“你……隻是,有那個男孩送你的,好運。”
江襲眯起眼。
“他給我的好運沒有作用在你身上,”江襲說,“雖然很遺憾,但他送給我的好運是讓我撿到了這根竹片,它戳不死你。”
“滾遠一點。”江襲揪住它的紅縧子,輕柔地捋了捋,“不然我就把你灌滿水。”
死陶不再說話,低下頭。
它伸出手緩慢地爬行,身子和竹樓摩擦出悶悶地響。
女娃娃模樣的死陶始終蹲在樓下,在這一隻死陶爬下來後,貼了上去。
兩隻怪物挨着臉,小聲嗚嗚咽咽,夜風拂過,兩個成人高的死陶倏地沒了蹤影,地上隻剩下兩隻小小的陶瓷娃娃,手拉着手,緊貼着臉。
蟲鳴聲重新響起,月光依舊柔軟,夜晚平靜又安詳,如同什麼都沒發生。
江襲轉過身,懷裡蓦然撞進個人。
冉秋蟬死死攥着他的衣領,臉埋在江襲頸窩,他的聲音壓的很低,身子在細密地顫,“我以為會死。”
江襲摟住他,掌心貼着他的脊背往下順撫,安撫地輕拍,“剛剛你看起來并不害怕。”
“我不怕和我不想是兩個概念,它們不沖突。”冉秋蟬緊緊閉着眼,“你這個人,怎麼能這樣。”
江襲無奈,他攏着冉秋蟬的後頸,手勁兒放緩地捏了捏,“我跟你說了的,不會死。”
“誰會信你。”冉秋蟬說,“謎語人。”
江襲啞然。
蟲鳴聲愈來愈大,江襲把冉秋蟬抱在懷裡哄,下颌抵在他發頂,口吻過分柔緩,“秋蟬,遊戲裡不信任隊長是大忌。”
冉秋蟬抽了抽鼻子。
他最初混過這個本就和江襲分道揚镳的想法随着時間消弭,他發現他無法忽視那幾顆拟态成巧克力的補充劑,也無法不去想連續兩晚江襲哄他入睡的小調。
“我跟着你。”冉秋蟬抿唇,從江襲懷裡擡起頭,“隊伍名呢,叫什麼。難聽我就退隊。”
江襲低下頭。
他和冉秋蟬對視,指尖輕摁冉秋蟬發紅的眼尾,揩去了星點水澤。
“叫月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