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崔嶽颔首行禮,姿态行雲流水般自在風姿。作為漢人世家大族之主,即使年過不惑,仍舊一派風流。
萬俟望端正跪坐在下,極認真看着崔嶽。
靈前即位就這麼在萬俟枭眼皮子底下舉行,可他卻不能多說一句話。
什麼手鑄金人,什麼老規矩,都隻是借口,重點是布置好的後手。
可他的後手葬送在孟長盈的先發制人之下。
不管此前如何,此後如何,此時他被戰弓瞄着,他就隻能暫且蟄伏。
這箭頭雖然隻在烏石蘭烈身上遊走,可萬俟枭知道,孟長盈也知道,這鏟箭咬定的人到底是誰。
“……——欽此!”
萬俟望在萬俟枭面前,接過先皇遺诏,披上玄色龍袍,對萬俟枭歪頭一笑。
“叔父你瞧,朕着這龍袍可合身?”
這就改口了。
萬俟枭臉上肌肉跳動,咬緊的牙關咯吱吱響起來,拳頭捏緊。
而就在他爆發的前一瞬。
“咻——笃!”
一陣恐怖的破空聲響起。
星展移開長弓送弦,鏟箭飛旋着鑽入庭下青玉地磚。
地磚霎時間寸寸崩碎,裂縫蛛網般蔓延開,尖利刺耳。
萬俟望面上笑意更盛,眼睛都彎了,像極了乖巧後輩。
“叔父怎麼不說話?”
“……合……身。”
萬俟枭聲音近乎咬牙切齒,說完徑直往外走,面上盡是憤怒屈辱。
烏石蘭烈忙不疊地跟上去。
行至大殿門口,萬俟枭腳步滞住,看着靠門随意把玩長弓紋飾的星展,聲音幾乎是從嗓子眼裡費勁擠出來。
“你們當真是厲害,厲害到忘了雲城以北,是誰帶軍戍守北關四鎮!今日之事你可不要後悔!”
說到最後一句話,他猛然回過頭,眸光扭曲如雷似電直射孟長盈。
話懸在空中半晌,卻隻等到孟長盈疏淡一句:“落子無悔。”
萬俟枭冒雪離去,背影更加氣勢洶洶。
羽林軍并未攔他。
倒是星展伸長脖子,去看兩人一高一矮氣急敗壞的背影。
萬俟望開口調笑:“你莫不是舍不得他?”
星展扭回臉,眼神莫名哀怨,歎出一口氣,低頭輕撥了撥弓弦。
“多好的機會啊,真想一箭把他倆穿成串釘牆上。”
“……”
崔嶽撫着長髯微笑:“适才北陽王說得不錯,北關四鎮乃是國之屏障,這次隻是讨巧,還動不得他。”
星展仍垂頭喪氣:“我知道,我就是手癢。”
殿門大開,冷風裹挾着雪花席卷進來,殿中挂着的白綢狂亂飛舞,乍然抽在孟長盈背上。
力道并不重,可孟長盈如同被風吹倒的長草般,悄無聲息歪歪倒向前方。
她眼睛明明還睜着,卻一聲不吭,連呼救的意思都沒有。
萬俟望沖上前,快月台一步扶住人,對上孟長盈蒼白如紙的臉,就連那一點原本微紅的唇珠都慘白着。
整張人仿若雪鑄就的,脆弱到風一吹就要飄散無形。
手臂承拖的重量太輕,萬俟望一時晃了下神。
“娘娘……”
孟長盈神色無異,隻擡手搭上月台手臂站好,啞聲咳嗽着。
每逢冬日,她的身體便愈發疲弱。方才又站着吹了許久冷風,人便站不太住。
萬俟望此時不像方才那般裝模作樣,露出三分本來的性情。
“娘娘身體怎麼又不好了,莫不是為了小七太過勞心費神?”
說話間,左耳垂下綠寶金珠微微晃動,惹人注目。
這話說得不害臊,他行七。
學了五年的中原禮法,可内裡仍不加掩飾地帶着塞北胡族的野性直白。
孟長盈眼神無絲毫波動,幽幽道:“君子慎獨,如今萬俟枭不在,你便裝不出君子模樣嗎?”
萬俟望五官凜厲狂狷,帶着恰到好處的異族風情。
瞳色極淺,唇不很薄,微張時顯出幾分原始野生的欲感。
這樣一張臉,若是表情不夠端雅,那便不能看了。怎麼也不像個君王。
此時他便是這種表情,彎着眼睛,翹着嘴角似笑非笑,朝孟長盈走近一步,垂目看她。
離得近了,才能看見孟長盈眼下一顆顔色極淡的小小淚痣,像是稍吹即散的一粒香灰。
淚痣牽着清冷薄情的眼尾弧度,無端讓人有種抓心撓肝想做些什麼的錯覺。
萬俟望勾唇,聲音壓低兩分:“娘娘教我做君子,又教我弑父,娘娘豈不是比我還要離經叛道?”
這話偏激,但激不了孟長盈。她是個冰雪做的人。
孟長盈面不改色,隻拿眼尾輕飄飄瞥他,反問道:“如今不過才第一步,這就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