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俟望含笑誇着人。
拉坦從前不過是纥奚部最底層織席買賣的奴婢人家。
十幾歲的年紀,胡人貴族少年早策馬提弓獵了頭狼,成為家族裡有名有姓的男人。
他卻還隻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少年,比不得,也比不起。
而今能站在長信宮裡,被皇帝誇贊,拉坦激動得臉都漲紅,想要說些什麼。
萬俟望卻擡手,制住他的話頭,笑道:“入了長信宮,便是娘娘的人。你要得認清你的主子是誰,若敢吃裡扒外,娘娘雖心善,朕可是不饒的。”
話并不嚴厲,可拉坦在萬俟望的笑眼裡,仿佛窺見了他背後的隐忍代待發的某些東西。
拉坦看不明白,但自覺讓他跪下,膽戰心驚回話。
“小人絕不敢背叛娘娘,小人不敢……”
窗外日頭被片野蠻飄過來的白雲遮住,陽光熱度漸熄。
孟長盈停了筆,身旁拉坦還跪着,身子都在抖,不敢擡頭看人。
萬俟望站在窗前,本就微弱的日光叫他擋了一半。
偏生他還靠着窗棂在笑,拉坦看不懂,孟長盈卻能看出他生野蠻橫的惡意。
孟長盈擱筆,手指揉了揉眉心,無奈道:“一個皇帝欺負小孩,你倒好意思。”
“他不見得比我小幾歲,怎麼能算孩子?娘娘可真是偏心,有了新人就忘了和小七的情誼。”
萬俟望話接話地反駁,難得在孟長盈面前這樣回嘴。隻是話裡委屈,還酸溜溜的。
“你先起來。”孟長盈指尖點着桌面示意。
拉坦忙不疊地起身,臉都白了,是真吓着了。
萬俟望冷眼看着,心道好小的膽子,孟長盈這樣足智多謀的人,也能容得下這種蠢人在身旁打轉嗎?
孟長盈喚星展:“帶他去洗臉,吃些點心,下午歇着不必過來。”
說完,目光才慢悠悠飄落在萬俟望面上。
萬俟望下意識離了窗棂站直,學着拉坦的樣子乖覺眨眼睛。
隻是拉坦質樸少年,眨眼睛顯得純稚可愛。
輪到萬俟望,倒像是兇惡大狗裝乖搖尾巴,卻暗自憋壞,規矩束起的頭發和龍袍都壓不住這股子壞勁兒。
孟長盈收回目光,她早知道萬俟望是什麼人。
她随意舒展着發酸的肩頸手臂,閑淡開口:“年紀是不相上下,可你是皇帝,和他比什麼。”
萬俟望淺色眼睛蓦然灼灼,迎光似琥珀。
他面上漾起笑,手按在窗框上,一個翻身躍進去。
“娘娘說得對,我是娘娘親手教出來的皇帝,他如何能與我相比?”
孟長盈面色不動,相處六年,她早已習慣萬俟望反複無常的旺盛精力。
方才還在惱,這會又高興了,這個年紀的少年心思當真善變。
萬俟望說着就繞到孟長盈身後,又從旁邊探出身來,歪頭道:“娘娘今日俯案太久,肩膀又疼了吧,小七給你按按。”
孟長盈隻應着他前一句,點頭道:“知道就好,學古之先賢而自省,為君之道,何以為明*?拉坦不過……”
“拉坦”兩個字剛出口,萬俟望手掌就按在孟長盈肩上。
手指許是無意挨上她側頸,熱度灼人,孟長盈不适地躲閃了下。
“做什麼?”
萬俟望收回手,眼皮半垂,看着孟長盈仰起的雪面細頸。
背在身後的手緊握成拳,似是要握緊虛空中那細膩溫軟的觸感。
他還是笑:“娘娘怎麼不聽人說話,隻想着教導人,我方才說給娘娘按按肩呢。”
“不必。為君之道,在于立志*。立志如山,行道如水*。”
孟長盈眼眸淡漠,吐出來的話語更是無情。
“我往日的教導全忘了?學些伺候人的功夫做甚,無有遠志如何堪用?”
殿中一時默然無言。
自萬俟望即位以來,這還是孟長盈第一次這樣當面訓斥他。
兩人對視,孟長盈眸光賽過霜雪,端靜若深澗,任誰也難窺視冰層之下的全貌。
萬俟望不動聲色,望向她的面龐,眼神一刻不離。
說實話,他并不覺得被冒犯,也不覺得屈辱。認清這一點,他詫異地微挑長眉。
或許比起訓斥,他更厭煩被孟長盈無視。
她眼裡沒有他時,最讨厭。
萬俟望往前一小步,他本就靠得近,這麼一來,半邊身體都貼上孟長盈的後背。
即使在冬日,少年人身軀也是火熱的。
孟長盈沒退,她在看着他。但或許,眼裡還是沒有他。
萬俟望輕啧一聲,壓下那一點煩抑或是燥,嗓音微啞。
“何以為明?功不濫賞,罪不濫刑;谠言則聽,谄言不聽*。”
“娘娘,小七背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