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度恒應該質問他、怒罵他,甚至在明知沒有勝算的情況下沖上去與他打一架。
但真正見到薛乾之後,憤怒并沒有漫過頭頂。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宛若蛇一般的寒涼順着脊椎攀爬而上。
那并非恐懼後的僵直,是一種詭異到黎度恒很難以描述的感受。
他斟酌了半天,給這種感覺命名為“冷”。
陰冷、濕冷。
這就是與薛乾面對面後的第一感受。
那雙酒紅色的,與記憶中黎實如出一轍的眼眸讓他發冷,薛乾半挺不挺的後背讓他發冷,連那身破舊到四處起球的灰衣也讓他發冷。
分明不是害怕,可他卻生生被釘在原地,好像腳上不知何時被兩根鐵定貫穿,動彈不得。
薛乾審視他的眼神同樣撲朔迷離。
按說,黎度恒在他面前是個再清晰不過的蝼蟻,他随便一揮衣袖,就能把他打出十萬八千裡,再一揮手,就能讓他神魂俱碎。
但在黎度恒看來,這是他第一次見薛乾,對于薛乾而言卻不是。
他在合教變成血糊的時候就看見過黎度恒,更早一點,在陳珍瑤體内就見過。
最終,打破沉默的既不是黎度恒也不是薛乾,而是原本優哉遊哉在薛乾體内打瞌睡的凃劫。
“喂,薛應穹,你在猶豫什麼?”他懶洋洋地伸出黑色觸手掐住薛乾内髒,“同他廢什麼話?現在他還不成氣候,殺了他。”
内髒的鈍痛讓薛乾眼神溢出黑墨,他反手一握,佩劍便出現在他手中。
如凃劫所說,黎度恒還不成氣候,對付他都不用請神器。
他的動作也讓黎度恒回過神。
“你……真的是黎實?”
問話的聲音有些莫名其妙的顫抖。
“黎實……?”薛乾皺緊眉頭,又在随後松開,表情中充斥着懷念,“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
冷卻的憤怒在此時沖上心頭。
黎度恒也拔出雲天绫,指着他厲聲質問:“綿綿怎麼會變成琴的?是你還是薛湃?!”
無論是誰……黎實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親身參與還是冷眼旁觀,同樣罪大惡極。
薛乾動了動唇,眼神一瞬間變得很古怪。
“……你……不知道?”他忽然問。
不等黎度恒回答,他又毫無征兆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來你不知道?!”
那笑聲張狂又嘶啞,像是囚徒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罪人笃信自己能夠逍遙法外。
黎度恒不知道他在笑什麼,但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腳步不自覺後退了好幾步。
薛乾笑得很厲害,甚至笑出了眼淚。
“哈哈哈……你不知道?”
他一直不斷重複這句話。
笑了半天,他笑夠了,于是擦去眼淚。
眼中混雜的情緒在笑聲停止後變得單純明确——那是包含殺意的冷酷。
“在我殺了你之前,不如先說說你吧。”他轉動着手腕,語調森冷,“你以為自己是個什麼東西,敢在這裡和我叫闆?”
他态度突然的轉變讓黎度恒開始害怕。
“你什麼意思?”他強裝鎮定地問。
“你……”薛乾用劍指他,“你隻是北冥滋創造出來的人偶罷了。綿綿?你以為自己認識綿綿?你以為你是要幫她讨回公道?笑話,這是天大的笑話!你從來不存在,你所謂的記憶,不過是北冥滋移植給你的罷了!”
他還沒有刺黎度恒,可他的話已經比天下所有的名劍都紮得更深。
黎度恒臉色慘白。
他甚至沒有質疑,沒有反駁。
不敢去問申元真人,怕的就是這個。
黎度恒——黎存這個人,其實從來不存在,是被誰捏造出來的徹頭徹尾的謊言。
保護綿綿的記憶是假的。
破骨經是假的。
有過一個哥哥是假的。
穿越是假的。
他什麼也不是。
身份和記憶都是偷來的。
薛乾的話從根本上抹去了他。
之後薛乾要做的都稱不上要殺他。
一個不存在的人是不可能被殺死的。
黎度恒捂着頭尖叫起來。
而薛乾在他尖叫的時候惡意地笑着。
“所以你知道了吧黎存?”薛乾用陰毒的眼神看着他,“我不妨給你一次機會,放你一條生路。但這無關仁慈……”
他踱步越過蹲在地上抱着頭,不斷發抖的黎度恒,仿佛經過一棵不起眼的雜草。
“是因為沒必要。”他笑聲刺耳,“我做什麼廢力去殺一個人偶?嗯?我沒那麼傻,才不浪費這點體力。”
黎度恒忽然抱住他大腿。
“你騙我!”他大聲喊着自己都不信的話,“你才是赝品!黎實不可能放任綿綿變成琴!”
“是嗎?”薛乾耐心地擡起他的下巴,直視那雙布滿血絲的紅眼睛,“那我問你,你憑什麼說自己是黎存?琴在我手裡,所有人都知道我才是當初陪在綿綿身邊的人……你出去問問,誰認識你?誰的故事裡有你?阿筝認識你嗎?黎期認識你嗎?!”
黎度恒的力氣被他的問題抽幹。
是啊。
怎麼證明他真的存在過?
聲嘶力竭地吼他是穿越的嗎?
可誰又能證明他是穿越了呢?
申元真人……
他腦中跳出這個名字又迅速被壓下。
是的,申元真人是能給他答案的人。
可是……
他不敢問。
比之前更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