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筝初遇黎存時,他還是個豆丁大小的孩童,沒形象地甩着鼻涕往身旁沒大他幾歲的兄長黎實身上擦。
黎實也不是省油的燈,哪裡是白白讓人擤了鼻涕還默不作聲的主兒?反手就揪住黎存頭發與他扭作一團。
作為鳳凰一族的公主,此等小孩胡鬧的場面讓阿筝十分頭疼,但也沒辦法。鳳凰一族的使命便是侍奉朱雀帝君與其後裔,朱雀帝君自己是個不愛管閑事的甩手掌櫃,就把她當成保姆讓她好好看着這幾個他連名字都記不清的少爺們。
啊,是了。
這事兒說來阿筝自己都覺得奇怪。
原來她認識黎存是在認識少主綿綿之前。
黎存……黎存……
他是個怎麼樣的孩子,得讓人好好思考一番才能答得上來。
不為别的,他卻是不怎麼起眼。雖然喜歡胡鬧,雖然性子倔強,長相也尚可,但不知道為何,在黎霧諸多公子裡面,他就是不怎麼起眼,讓人記不住。
唯一的記憶點還是相當負面的——他是個因為母親是人類而無法修煉的廢柴。
所以雖然他常常主動招惹黎實,結果卻很可能反而被按在地上打。
打了很多次他也不服氣,就瞪着那雙倔強的眼睛邊挨打邊把黎實罵得狗血淋頭。
同樣不知道為什麼,在黎霧諸多公子裡,最終活下來的恰恰是這個不起眼的廢柴。可能因為他沒上戰場,可能他的無用也是一種運氣。
少主綿綿誕生後,黎存作為她唯一活下來的哥哥,自然而然便和阿筝一起擔負起了養育她的職責。
黎存是個好哥哥嗎?
很難說。
他想要保護、照顧少主的心毋庸置疑,可惜能力上實在有所欠缺,他沒辦法像阿筝一樣為綿綿擊退觊觎着朱雀靈髓的仙門修士,燒個粥煮個飯也笨手笨腳。
但不管怎麼樣,綿綿很喜歡他。
她很樂意和哥哥一起躲在山洞,吃那些燒焦的豬食也不生氣。
或許是因為年齡小,或許是因為終歸是血脈至親。
綿綿總是“哥哥”、“哥哥”的叫着。
少主……說起來,少主是個怎樣的人呢?
阿筝還是需要想一想。
不過這次“想一想”的理由和黎存情況并不相同,黎存是不起眼,但少主是因為在她心裡分量太重,得仔細斟酌措辭才能描述出來。
少主有一雙細長的鳳眼,眼尾上挑,顯得淩厲逼人,但少主無辜純真的眼神很好的中和了這份英氣,大多數時候都顯得僅僅是個心地善良且愛笑樂觀的漂亮姑娘。
“阿筝。”有一次她拉着阿筝的手笑着說,“你為什麼總是愁眉苦臉的?你這麼漂亮,應該多笑笑。”
阿筝看着她病床上纏滿紗布的軀體,一時無話。
是的,少主非常擅長苦中作樂。
下雨了她會說草木泥土清新的氣味很好聞,下雪了她會說漫天鵝毛難得一見十分浪漫……被人傷了隻能卧病在床,她也總是樂呵呵地一口悶了苦澀的中藥。
“我會好的哦。”她總是這樣說,“因為我是神嘛。等我好了,長大了,我就能保護阿筝和哥哥了。”
阿筝不明白。
即便她是神,又怎麼能一次一次被傷害卻還是不計前嫌呢?就算傷口好得很快,但仙門接二連三的圍剿怎麼就被她輕輕揭過了呢?
阿筝心疼她,黎存大概也是。
吵吵鬧鬧的黎存在那時候安靜下來。
他從不知何處尋來了《破骨經》。
據說隻要碎去一身骨頭後加以重塑,再廢柴的人也會擁有提起劍的資格。
第一個月,黎存斷了左手。
第二個月,兩根肋骨。
第三個月,左腿骨。
第四個月……
骨頭不斷斷裂,又不斷重組。
少主将一切看在眼裡,經常拉着阿筝要求她和自己一起勸哥哥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她們說過好多次,但到底是親兄妹,黎存和綿綿一樣習慣用假裝出來的滿不在乎的笑容掩飾傷痛。
“沒關系的綿綿。”他說,“就算不為了保護綿綿,哥哥自己也不願意老是當拖後腿的廢柴啊。如果……如果你們是怕我因為受傷而跑不快,那我可以暫時離開你們,等情況穩定了再回來……”
“不,哥哥,不是那樣。”少主急忙解釋,“我絕不是嫌棄哥哥!隻是……哥哥那樣太痛了。”
黎存看着她,向來漫不經心的眼眸裡透出一絲哀傷:“那你呢綿綿?你痛不痛?”
少主想說不痛。
但看着哥哥的眼睛,她忽然把話咽了回去。
她騙不了他。
哥哥都知道。
瘋狗一樣的厘陽宗總能在幾天内找出他們的藏身處。
英明神武的厘陽宗掌門薛湃總是親自來,站在陣前說一些道貌岸然的垃圾話,勸少主主動赴死以拯救天下蒼生。
這樣的事情又發生了一次、兩次、三次……每次厘陽宗一找到他們,他們身上就要添上新傷,新傷未愈,又要傷上加傷。
本該端坐高台的神,成了無處可逃的過街老鼠。
第七個月……第八個月……
骨頭斷了又重組,骨頭斷了又重組。
那是第二十個月,全身的骨頭幾乎都換了一遍,隻剩下最後一點。
黎存望着茫茫夜空。
他好像高估了自己。
好痛啊。
他像浸泡在苦水裡的小蟲,無論如何伸展觸角和手足都無法攀上浮木。
那夜,層層疊疊的烏雲蓋住了月光,銀針一樣的暴雨傾瀉而下。
黎存泡在自己的血水裡,聽着骨頭咯吱咯吱響動的聲音。
有一瞬間,疼痛蓋過了所有理智,掙紮的小蟲在雨中徹底溺水。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他質問着天道。
為什麼我注定是一個無用的廢柴?
為什麼改變這麼痛?
為什麼保護綿綿這麼難。
我真的……能保護綿綿嗎?
他在心中呐喊的時候薛湃再次找到了他。
他想要提起劍刺他,但揮出的劍卻輕而易舉被薛湃打在了地上。
“黎存……你是叫黎存吧?”薛湃的聲音倨傲又輕蔑,“你看看你的模樣。你認為自己保護得了朱雀帝君嗎?嗯?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們還能再逃幾次?難道你的心願就是看着自己妹妹傷痕累累死在半路嗎?”
“滾開!”黎存失控地大喝,“我叫你滾開!”
薛湃哼笑着把他踹倒在地,穿着皮靴的腳踩上他的脊梁。
“黎存啊黎存,你怎麼就不求上進?你就從來沒有成為一方大能的決心和志向嗎?你就不想擺脫廢物身份?”
他的話像一句魔咒,迫使黎存擡起頭。
“啊哈,你想的。你的眼神在說你想。”薛湃笑容裡帶着一絲所有若無的惡意,“這樣吧,我答應你,隻要你幫我取得朱雀靈髓,我就給你尋一具好皮囊,讓你能夠修行,還收你當養子。到時你就是厘陽宗掌門之子,天下無人敢輕視。如何?很有誠意的條件吧?”
雨水落入黎存的眼睛,模糊了他的視線。
“好。我不逼你。”薛湃移開腿,“你好好考慮考慮。隻是你要記住,時間不多了,你妹妹終會落在我們手裡,這是不可避免的結局。”
一個人要變成另一個人需要多久?
一年?兩年?十年?
黎存用了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