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雪十分好奇,正準備細看時,卻聽殿上高坐的女子開口了,那聲音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來處茫然不可辨,聽在耳内卻十分清晰——
“殿中何人?”
穿月白色衣裳的女子微微仰起頭,一道清淩淩的聲音答道——
“姑蘇,林黛玉。”
她竟然是……
秦雪呆呆地張着嘴,盯着那個纖弱的身影發愣。
殿上女子道:“紅塵十幾載,繁華也好、寂寞也好,都是一夢終了。绛珠終于仙魂歸位,公案合該了斷。”
她一面說着,右手輕擡,就有一道仙光直照林黛玉印堂。
那女子收攏廣袖,道:“如今你回到這清淨女兒之境,我已為你盡洗前塵、照亮靈台。個中因果之事,你可記起來了麼?”
林黛玉得仙光點化,雙目輕阖,前塵往事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轉過。
她記起自己這一世的糾纏悱恻原來是起于神瑛侍者的仙露灌溉,面上的悲愁漸漸淡去。
淚已還了,還有什麼愁呢?
黛玉睜開眼來,她身上的凡間裳裙已換成了仙家羽衣,仙髻結雲,繡帶淩風,卻不見一絲喜悅。
她此刻雖然明悟通達,但切身受了這十幾年的人間歲月的淘洗,澄明無物的仙草之心染了凡塵,這些記憶怎麼能說抛卻就抛卻呢。
她隻是怔怔地立在當地,不發一言。
殿上女子向左首的一位仙子略一颔首,那仙子依令走出,腳下如踏雲淩波一般走到黛玉身側,伸手引她走到一旁。
秦雪已經十分确定這裡就是書裡的“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而正中那女子就是“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的警幻仙姑。
可是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秦雪還在愣神,警幻卻向殿外道:“來者是客,為何踟蹰門前,躲避不見?”
秦雪轉頭看看,整個空間内再沒别人,知道這說的就是自己了。
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走進大殿。
殿内同殿外一樣漂浮着碧綠的螢火,隻是殿内的更大、更亮。
秦雪走到殿中,擡頭去看警幻仙姑,方才沒有注意,原來警幻和衆仙身上的衣裙都滿繡了花卉和彩蝶,光輝流轉、美不勝收。
警幻身上那件衣服也不知道是什麼做成的,隻見銀色的蝴蝶時不時從衣服上飛出來,在她身邊歡快地飛舞環繞,然後又回到衣服上。
她還在呆呆看着,卻聽警幻道:“子系何人?”
秦雪一低頭就看見自己的腳趾頭,有一種參加聚會穿錯衣服的尴尬感,忙又擡起頭來,學着剛才黛玉的句式回答——
“北……北京,秦雪?”唉,是這麼說麼?
她這不确定的語氣惹得旁邊一衆女仙都輕輕笑起來,花枝亂顫、羽衣搖曳,周圍的香氣愈發濃了。
警幻笑道:“你并非我幻境造冊之内的人物,不必拘束。想必你心裡疑惑,此方何地,我等是何人,你又因何到此,是也不是?”
秦雪想将手裡的馬克杯放下,扭了扭身,看四周實在沒地方,便隻好放在腳邊。
旁邊一名女仙袍袖輕拂,杯子瞬間就被收走。
秦雪不好意思地向那位女仙道了謝,這才向警幻仙姑說:“我知道這兒是太虛幻境,您是警幻仙子,這些是各位神仙姐姐……所以,您隻說中了最後一個——我不知道我是‘因何到此’。我不僅是疑惑,我現在是一整個超級大迷惑。”
警幻笑道:“果系有緣人,又有慧根,倒省卻我們許多工夫。”
警幻說罷,向一旁的黛玉一指,道:“你卻是因她而來。”
秦雪同黛玉都望向警幻,等她說下去。
警幻道:“绛珠,你淚盡回天,了卻了三生石畔那一段公案,本該重新做回無根、無愁的清淨女兒,與我姐妹于此處朝夕作伴。隻是日前有一癡兒到我處銷号時,向我苦求了一段因果,卻将這段公案又重新啟開了。”
警幻歎道:“癡兒實在當得一個‘癡’字,自己的塵緣盡了,卻不肯銷号,一定要許你康樂無憂、富貴長壽,我已答允了。隻是這一世你既是抱定主意為還淚而去,如何還能夠‘康樂無憂’?必然是受累苦多。今日绛珠魂歸此地,算來在塵世不過須臾一十七載,如何也稱不得是長壽。如此,我竟是食言了。”
說到這裡,警幻擡指向秦雪一點,對左右道:“世間之‘無可奈何’本是尋常,但機緣天定,不可估量。日前我向西方請得一偈,言指方外之人可解此境之憾。我等久候不至,你們瞧,今日這方外之人可不是來了?”
秦雪一手指着自己,傻傻地問:“我嗎?”
警幻點頭笑而不語。
秦雪想着她剛才的話,問道:“解此間之憾?您是要我來幫忙改寫她的結局嗎?”
警幻不答,轉而向黛玉道:“绛珠,機緣在此,隻是前路還需你自己去選。你現在可以随夢仙去滌仙台徹底洗去塵緣,就可随我姐妹們在此逍遙仙居永享仙福;或者,你也可以選擇去徊因台,走下天梯,重曆人間這一世。”
警幻說着,突然一笑,道:“我雖應了那癡兒許你一世康樂富貴,但凡人憂患實多,豈能事事如願。我所能者,不過是叫你帶着此間記憶重曆一世,若有所求的、所憾的,皆由你自己勉力圖之,你意下如何?”
秦雪看向黛玉,也許此時應當叫绛珠?
隻見她輕啟朱唇,緩緩地道:“警幻仙姑容禀。小仙得天地造化,修行不易,受仙友甘露照拂才有今日,乃是自願下界報恩。凡間一世,雖然苦樂參半,心中常憂,但淚盡回天,心願得償,實無遺憾。”
绛珠頓了一頓,接着道:“顧此一生,我是命薄之人,投生于清貴之家卻無緣天倫,乃至于伶仃孑立、寄人籬下,雖有外祖疼愛、姊妹照拂,卻未能修心惜福,隻是疾病纏身、遭議受謗。我隻道此生不過黃粱一夢、如此了了,可方才聽仙姑所言,竟有人如此寄念于我,餘心感甚,冒昧請問仙姑,是何人為我求得此一機緣?”
從警幻身上飛出的銀蝶在撲那些螢火,銀碧兩色互相繞飛,煞是好看。
警幻定定看着蝴蝶,臉上似乎有些悲憫之色,片刻才道:“不可說。待你因緣圓滿,自可明白。”
黛玉閉上眼睛,輕輕籲了一口氣。
秦雪突然有種感覺,方才她不是詢問,隻是求證,她的心中早有答案了。
再睜開眼時,黛玉的眼中一片清明,輕聲道:“人死如燈滅,前緣應盡消,我本該放下。但情誼貴逾千萬金,我不能負了此人厚愛重許,我要——重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