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被這樣一拉,順勢倚到窗前,向外一望,那男孩卻也正向這艘船上望來。
黛玉這一眼正正是與那男孩兒四目相對。
黛玉一慌,忙忙地縮回身子,心虛地瞧了一眼還在打盹的王嬷嬷,又瞪了秦雪一眼,臉上紅紅的,着實有些羞惱。
對船的那個男孩随長輩舉家上京來,他們兄弟随着父親叔伯在一條船上,祖母和姊妹們則在另一條船上。
他們此行雖然沒有黛玉從揚州上京那樣遙遠,卻也同樣要走上許多日子。
男孩的父親為人肅正,重視門風,最恨纨绔,所以在教育子侄上是頭一個嚴厲的。
即便是行船的時候,也要抽查孩子們的功課,又讓他們早晚溫書,一日也不許荒廢了。
這個男孩天資穎悟,由會說話起便能跟着大人複誦詩詞。
待得三歲正式開蒙,他也沒荒廢天資,十分敏學上進,在兄弟中算得是頭一個出類拔萃的,由此也深得他父親喜愛。
即便是這樣一個符合标準模闆的好孩子,卻仍是難掩孩童天性,他雖然事親恭順、受教虛心,卻無時無刻不想離開父親的管束。
他心中有些發悶,這才一個人出來到船尾吹風。
等他自由地呼吸着河風,眺望着岸上的盛景時,終于感覺心胸為之一暢。
船尾的波濤被劈開,翻卷着白色的波浪向兩邊退去。
運河上每日不知要行過多少船隻,來來往往這樣匆忙,留不下一絲痕迹。
他出神地望着河面上的泡沫,突然升起了一種陌生的怅然之感。
旁邊正也有一艘船并行,隻是速度慢些,斜後方還跟着另一條船,也許是一起的。
男孩并不覺得如何新奇,隻是行船太過沉悶,他便自己玩起了猜船的遊戲,通過過路船隻的裝飾、旗号、艙型,在心中描繪其主人的樣子。
對也不對并不重要,他隻是在享受這個自由思考的過程。
男孩正思索間,忽然瞥見鄰船的艙裡有一隻舷窗是揭開的,一個梳着丫髻的小女孩子正目不轉睛地瞧着自己。
這小女孩瞧着年紀極小,是以天真可愛,絲毫不知避忌,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随着自己轉動。
瞧她裝束,倒像是這家人的丫頭。
這是什麼人家,竟然帶着這麼小的丫頭出遠門,也不知是誰侍候誰了。
男孩覺得十分有趣,正在好奇打量間,卻見那小女孩子縮了回去。
男孩剛想移開眼,卻見那小孩子又拉了一個稍大些兒的女孩子到窗前來。
那個女孩兒順着先前女孩手指的方向,向自己這邊望了一眼。
她顯然沒想到與自己的眼光撞個正着,隻對視了一瞬間,倏然便退回去了。
這一回連舷窗也關上了。
雖然這一切隻是電光石火間的事情,卻讓這男孩怔在原地。
那是怎樣一雙眼睛啊。
那一刹那的震驚使她的眼睛微微放大,卻并不狼狽。
眼波流轉,難掩風華,比這寬袤的運河還顯得沉靜,比頭頂高遠的藍天更要澄澈。
此時河風獵獵,自己這條船滿帆而行,兩船間隔已然越拉越大。
男孩倚在船尾,将身子探出,牢牢地望住那扇舷窗,可那女孩兒卻始終不曾再露面。
男孩在風中怅然怔立良久,遠處那船卻早已變成了一個不可捉摸的小黑影。
黛玉扭過身坐着,撇過頭去不看秦雪。
後者心虛地小聲賠笑道:“對不起,對不起。你們的規矩是不能随便見外人的哈?我一時忘了,是我不好,你罵我吧,隻是别生氣。”
黛玉還未答話,這時卻有賈府的一個管事媳婦進來回話。
王嬷嬷猛然驚醒,深吸了一口氣,用針鼻兒搔了搔頭發,眨了眨眼睛,便又接着做手上的活計,全然不知剛才的事情。
若是被她知道秦雪剛才做了什麼,秦雪的屁股可就要遭殃了。
那媳婦走進來,恭恭敬敬地回道:“姑娘好。至多再行半日光景兒,咱們就要登岸了。姑娘這一程子也實在乏了,可以稍作準備,等咱們靠了岸,家裡自然有車來接。”
黛玉并不答話,隻是微笑着輕輕颔首以作回應。
那媳婦又道:“這一行近京都啊,進出的船實在多些,少不得還得排上一陣子。按道理說,咱們府裡的船一向裡都應排先的,可不知這幾日怎麼官船這樣多。才瞧見一座三層的官船趕到咱們前頭去了,隻不知是進京述職的,還是新老爺來上任,總歸咱們是要避一避的。”
聽她提到剛才的大船,黛玉便想起方才那男孩一雙清澈的眼睛,臉上不覺一熱,微微垂下頭來,隻向那媳婦颔首道:“我省得了,諸位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