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官差“哦?”了一聲,顯然有些意外。
他見這少年雖然混迹街頭,說話倒是有幾分條理,又打量了他一回。
官差向少年身後一點頭,馬上便有十餘個持水火棍的下級差人跑上前來,将手中棍子在地上一頓,向周圍人群反複喝道:“别看了,都散開!”
圍觀的人群本就是些閑看熱鬧的烏合之衆,此刻被官差驅趕,哪裡還敢逗留,紛紛避讓,很快便讓出一條路來,将在人群垓心被圍住的、正在大聲喝罵的幾名大漢讓了出來。
為首的官差眯着眼睛看了看,笑道:“我當是誰,這不是鼎鼎大名的‘八紋龍’劉大爺麼,今天這樣熱鬧,又為的是哪一遭兒呢?”
他将“大爺”這個稱呼咬得很重,臉上卻是笑意盈盈的。
原來這為首的一個漢子是這當地一個有名的潑皮首領,喚作劉仁。
因他常常打架犯事,日常在官府衙差那裡都是挂了号的,所以這些公門中人倒都識得他。
他打小兒便是長在這一帶的市井胡同裡,父母都是老實人,生他一對兄弟兩個,弟弟叫劉輝。
雖然是同胞兄弟,弟弟倒是個老實的孩子,從小随着父母做些活計養家,絕不生事。
哥哥劉仁卻不肯踏實做些糊口的營生,偏喜歡舞刀弄槍的。
家裡沒有閑錢送他正經學藝,他便隻能憑直覺随便招呼糊弄着,從小便帶着一群同樣無賴好事的小孩子們在巷弄之間與人鬥狠。
拼着幾分狠勁兒,慢慢地倒也叫他打出了幾分名氣。
劉仁閑了最愛到天橋上聽書,尤其愛聽《水浒傳》。
書裡頭有一個“九紋龍”史進,是劉仁一向裡最欽佩的。
哎呀,在身上紋了九條青龍,這多麼神氣呢!
劉仁便也去要紋上一樣的,又為了表示對真正的“九紋龍”的尊重,他便減去一條,隻紋了八條。
其實那人先說要給他紋八條半的,可半條還算得是龍嗎?劉仁将那文身的潑皮大罵一頓。
如此道上的人都稱他作“八紋龍”了。
這劉仁雖然是坊間好勇鬥狠之輩,腦筋卻不糊塗,很懂得民不與官鬥的道理。
此刻聽見這官差這樣喚他,劉仁忙收了兇态,躬身賠笑道:“不敢當、不敢當!道上朋友們的玩笑話,不過是胡亂叫的,怎麼就讓張大人聽去了,做不得真、做不得真!我一條賤命,可不敢叫什麼‘龍’,我最多是一條長蟲、泥蚓,不過叫大人的貴手那麼輕輕一捏兒,我就死了!哈哈哈哈……”
張姓官差冷哼一聲,不理會他這頓胡說,先招呼衙差們道:“盡快開出道來,叫翰林大人先行!”
衙差們早就在驅散人群,此時聽長官催促,都加快呼喝着。
官差擁向還不及散去的百姓,喝道:“散了散了!”
衆人一聽,不敢再逗留,擠擠挨挨地慢慢四散開去,隻是人太多了,一時還未散盡。
張姓官差指了指被押着跪在地上的少年,向劉仁道:“這個小子我們已押了在這裡,你且與我說清楚,今日究竟是為了什麼鬧起來。”
劉仁一看那少年,不由得大喜,叫道:“還好有大人拿住了他!咱們——”
張姓官差喝止他道:“老實講來,不許說那些沒有用的!我告訴你,聖上欽點的翰林院新掌院今兒到京,咱們一幹兄弟早等在路上預備接迎,大人寬厚,不許我們封路迎候,誰知竟叫你們這起子廢物渣滓堵在路上。若誤了時辰,大人怪罪下來,我看你們有幾個腦袋擔着!”
秦雪聽他這樣說,忙回頭看時,果見另一邊還有一行車轎也被堵着不能前行,瞧方向也是從碼頭進城去的,車轎衆多,陣勢卻比自己這一支大得多了。
翰林院的新掌院?
這不知是個什麼等級的官兒呢?
那劉仁聽見張姓官差這樣說,也曉得輕重了,不敢再大呼小叫嬉皮笑臉,老老實實地禀道:“小的不敢欺瞞大人,今日實在是這個小子的不是。他自願賣身葬父,咱們出錢又出力,幫他辦妥了他老父安葬之事,要他兌現時,他倒跑了。依大人說,我們如何不追呢。”
張姓官差将手按在腰間刀柄上,見手下人已開始收拾剛才被碰倒的攤子和亂了一地的雜貨,打量四周人群要全部散開恐怕還需得一會子,倒樂得斷斷這件公案。
他揮手叫手下人去再催辦一回,自己則低頭問那少年道:“哦,他說得可是真的?嗯,既是講明了是賣身葬父,他們既發送了你的父親,你如何不聽人家的要求,又要反悔?反悔也罷了,不同人家講清楚,又跑了作甚?”
那少年雖然被押着跪在地上,一雙眼睛卻骨碌碌地轉着,時刻在尋着機會想要逃跑,此刻聽見張姓官差問他,蒼白的臉上升起一種憤怒的紅暈,道:“小人雖然不成器,難道又是那不講信義的人麼!既說了要賣身,那就是賣身,他們便是叫我當牛做馬,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沒二話!可是大人不知道,他們是要我……是要我……”
他嗫嚅半日,往下的話竟是說不出口,撇過頭去,又向地上狠狠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