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姓官差好容易辭别了孟家人,不成想又殺出來一家。
他見雨村形貌奇偉,雖然裝束尋常,倒也不可小觑。
他又早看見那邊還有一行車馬,料想也是誰家的親眷,自然不敢得罪,忙拱手問:“不知貴府誰家?”
雨村慨然道:“甯榮街,賈家。”
張姓官差聽了,忙道:“小的們有眼無珠,不知原來是老國公府上家眷,咱們怠慢了,願聞其詳。”
雨村還一拱手,笑道:“我們東家願出這少年身契銀子的雙倍,盡數賠給這位劉大爺。隻望劉大爺高擡貴手,今日便放了這少年自去罷。”
那少年本來心已灰了一半,聞聽此言,便如得了救星一般,雙眼放光,往黛玉車轎這邊望來。
他心中十分歡喜,隻盼劉仁立即答應。
張姓官差道:“貴人願意居中調停,自然是好的。況且依我看,這少年鬧出這一樁事,總是因為他想要安葬老父而起。他重情重孝,甚至不惜發賣自身,我瞧着倒也是難得。”
張姓官差一面說着,一面就看向劉仁,示意他趕緊就坡下驢,快快了結了這一場鬧劇。
那劉仁心裡卻正翻江倒海,難以抉擇。
他聽見說有雙份銀子可以拿,心裡也是很願意。
但那人……那人要他們盡快送人進宮去,給的期限卻緊張。
若是放了這一個走,短時間内要再尋一個年貌都符合的少年來,卻也大是不易。
若是到了期限還交不了差,那人恐怕要認真尋自己兄弟幾個的晦氣。
到時隻怕誰都吃不了兜着走,要那雙倍的銀子又有什麼用?
想明白此節,劉仁把心一橫,咬牙道:“對不住,不是小人不給這個面子,實在是咱們兄弟得拿他交差。”
少年本來以為十拿九穩了,聽見劉仁竟然不肯松口,心下發急,死命一掙,竟叫他從兩個押着他的官差手中掙了出來,拼命向黛玉所乘的轎子沖了過去。
他剛跑出幾步就被重新摁在地上,手卻仍死命向着轎子的方向伸着,想要撈住那一點點求生的希望。
這一下卻着實将衆人都吓了一跳。賈家的管事媳婦立即走過來擋在黛玉轎前。
王嬷嬷也将秦雪一把撈住,扯到自己身後。
劉仁身後一個大漢突然嚷道:“張大人,您老人家可别被這渾小子給騙了。大人不認得他,咱們可認得。他們一家子早年間是打四川遷來的,他娘去得早,他爹自己費事養他到那麼大。他倒好,丢下他爹出去不知道作甚麼去了,沒音沒信兒地浪了這麼些年,他爹病了也沒見他回來侍候,到人死透了才回來,這時候他倒充上大孝子了,我呸。”
那少年在地上嚷道:“我從前不懂事,卻也想着要光宗耀祖。我出去闖蕩幾年,想着要闖出些名堂來,叫我爹臉上也光彩些,這難道又是什麼錯兒了不成!人人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怎麼我就不能回頭了!”
那大漢上前一步,罵道:“哼,你叫大家夥兒瞧瞧,你可闖出什麼名堂來了不成?連你爹的發送錢都沒有,隻會說嘴!外頭不知道有什麼勾着你,叫你把什麼也忘了,還不知道你在外頭做的是什麼營生。依我看,你爹是白養了你一場,要你有什麼用?要我說,你還傳什麼宗接什麼代呢,索性留着你□□也沒用,趁早跟着咱們走罷。”
張姓官差聽他越說越難聽,喝道:“你滿嘴裡說的是些什麼,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劉仁忙回頭斥道:“還不閉上你的鳥嘴!”
那大漢悻悻然住了嘴,劉仁便賠着笑道:“大人,他們都是粗人、不懂得說話,您别同他們一般見識。咱們隻求您高擡貴手,将人賞給咱們帶了去交差罷。”
那少年聽見張姓官差歎了一口氣,終于道:“罷了罷了,快帶着他走罷,叫我清靜些!”
少年拼命掙紮着,拼着最後一絲希望,向黛玉的轎子喊道:“貴人救我,救我!”
黛玉聽他喊得撕心裂肺的,眉心一擰,伸出手便去揭轎簾。
她的手指尖兒不過剛露出來,轎簾卻從外面被一隻手牢牢扯住,一絲兒也動不得。
黛玉一怔,外面卻傳來那個賈家派來的管事媳婦的聲音。
隻聽她低聲道:“姑娘便是再好心眼兒,也該有個度。這事兒,咱們管不得。”
黛玉的手指慢慢攥成拳,卻也無可奈何。
那少年的目光被那管事媳婦遮住,沒有看見轎簾的顫動。
他見那轎中毫無聲息,以為裡面的人根本無動于衷,突然便生出一股恨意。
他自知今日已是無望的了,恨恨地将在場所有人死死地盯了一遍。
接觸到他這怨毒目光的人都不禁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