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一面又給賈母搛菜。
賈母笑道:“我不用伺候,你去服侍你妹妹。”
鳳姐笑着答應一聲,馬上挾着一陣香風來黛玉身邊。
黛玉忙謙讓說不用。
鳳姐笑向黛玉道:“今日準備得倉促了些,也不知這裡的幾樣菜合不合妹妹的口味,實在是有些怠慢了。回來你把素日愛吃的想上幾樣,盡管告訴了我,我讓廚房按着做來。”
她又指着迎春姐妹三人道:“你不要拘束,她們姐妹也俱是一樣的。”
黛玉笑着應了,又謝一回鳳姐。
黛玉聽着鳳姐兒熟悉的說笑,看着桌上大紅色雜寶如意雲紋的桌袱,回想自己前一世初進賈府之時,因一切規矩習慣與家裡大是不同,自己是何等謹慎無措、步步留心,現在來看一切恍如隔世——
唉,自己可不正是隔了一世?
黛玉正自嘲間,飯已用畢,丫鬟們捧上茶水來。
黛玉如今知道了,這卻是漱口用的茶。
此時的黛玉對賈府的規矩流程自是熟極而流,不必再留心細瞧别人如何操作,毫無遲滞地接了茶漱口、又就着丫頭端來的水盆盥手,姿态優雅自如。
不多時,丫鬟們又捧茶來,這次才是用來喝的。
黛玉微笑接過,從容地抿了一小口。
茶水在舌尖滾過,還是熟悉的香氣。
鳳姐在旁暗暗看着,對這個遠道而來投奔的女孩兒又多了幾分重視。
賈府規矩多,且細處又與别家不同,黛玉年小,又遠來是客,難免無措。
若她失了體面,自然委屈,賈母則定然不悅。
所以吃飯前鳳姐便安排了一個極穩妥的丫頭在黛玉身邊服侍,叫她見機提醒,誰知竟一刻也沒有用上。
黛玉所表現出來的姿态禮儀比府裡最厲害的教引嬷嬷做來還要标準些。
賈母和邢、王夫人等人之前便看着黛玉氣質容貌不俗,此時又見她行止得體、落落大方,雖是初來乍到但絲毫沒有那等怯懦拘束模樣,都是暗暗點頭。
賈母自是頭一個歡喜的,可想到早亡的女兒,又是心酸。
她将這心酸又化成無盡的心疼,看向黛玉的眼神中飽含着無限的慈愛。
王夫人心内則是想到自己那個混世魔王一般的幼子寶玉。
這位林姑娘生得我見猶憐,恐怕又要招惹寶玉說上一番呆言呆語。方才在自己房裡說話時,她倒是答對得很得體,隻盼着她是個端正的人物,不要同寶玉一處胡鬧才好。
鳳姐兒看看賈母,又看看王夫人,心内明鏡兒似的,自有一番主意,待黛玉越發體貼殷勤起來。
賈母向邢夫人道:“你那裡遠,今日本不用來。難為你的孝心,願意陪我這老婆子吃飯。如今飯也吃畢了,你也不必在這白耽着了,這便回去罷。”
邢夫人回道:“老太太這裡的飯格外香些,便是再遠些也是要來的。”
賈母笑道:“好,好。回去了要好生看顧你老爺,如今他也是有年紀的人了,不比年輕的時候。叫他自己多保重些兒,多少都要知道些保養,不可再由着性子了。”
邢夫人含笑應了。
黛玉在一旁默默聽着,不由得便從賈母這番話中聽出了些别的意思。
前世裡大舅舅賈赦欲将鴛鴦讨去收房做姨娘的事情被鴛鴦鬧了出來,當日那場亂子如今還曆曆在目。
雖然鴛鴦意思堅決,終于沒能叫大舅舅如願,他卻不曾歇了那旖旎心思,得不着鴛鴦,仍舊還從外面買了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來做妾。
黛玉想着,外祖母看着似乎不管家事、一心頤養天年,可其實這家裡的大小事情,哪一件又能瞞過了她去?
隻是……為了維持家族表面的和睦和體面,外祖母不願意點破罷了。
如今聽見外祖母這句話,黛玉便覺得她是在敲打糊塗的大兒子和兒媳兩口子了。
黛玉想着想着,又輕輕搖搖頭,暗笑自己多事。
才決定了不要多思、亂想,這當兒卻又琢磨上别人的說話了,真真是該打。
王夫人這邊也回了賈母退下了。
賈母又催李纨和鳳姐:“你兩個也快去吃飯罷,别在這站着了。你們素來是知道我的,若不是祖宗的規矩不可廢,我也不耐煩消遣媳婦們,日日辛苦,實在可憐見兒的,我也是打做人媳婦的時候過來的,怎麼不知道呢。”
李纨笑道:“能服侍老祖宗,是我們的福氣。”
鳳姐将她輕輕一推,故意壓低聲音道:“嫂子怎麼這樣沒眼色,這是老太太拿話兒趕我們呢。這當兒既已使喚完了我們,我們也該有些兒聰明,快快地回馬房、牛棚裡躲着去,嘴裡多少嚼些幹料墊一墊,隻養足精神預備下回伺候罷。”
她聲音雖低,卻讓屋内衆人都能聽到,探春先忍不住笑了。
賈母笑得拿帕子掩了嘴,指着鳳姐,向李纨道:“你是個老實的好孩子,不要聽她這些沒正經的話,沒得教壞了你,你們去罷。”
妯娌兩個這才告退了。
屋裡隻留下賈母和姑娘們說話。
賈母便問黛玉讀何書,黛玉笑着道:“回外祖母的話,不曾讀過什麼書,隻略識得幾個字罷了。我從前在家時,家裡隻得我一人,常聽母親說外祖家裡有幾個姐妹,因有外祖母親自教養,俱是極好的,我心裡總是十分羨慕。此番若可以與姐妹們一同上學,想是能進益不少。”
誰人不知林家乃是書香世家,林如海更是鼎鼎有名的探花郎。
探花教女如何隻得教她略識幾個字便罷了?這話自然是謙遜。
賈母聽見黛玉言語有禮、謙而不卑,更是安慰,越發地喜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