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拿手在軟枕上輕輕撐着頭,見她這樣,便笑道:“好端端的,你這又是作甚麼?”
周瑞家的起身笑道:“頭幾日家裡忙成那個樣子,咱們也沒有時間給太太道喜,我早想着要補上呢。咱們大小姐有這樣大的出息,這是大喜事,連帶着咱們這些跟太太的人都沾光。”
王夫人笑道:“得啦,也不瞧瞧你如今的年紀,你的兒子也那般大了,怎麼還像從前一樣慣愛到我跟前兒耍寶的,也不怕叫丫頭們看見。金钏兒,快讓你周嬸子坐。”
金钏兒走過來,要攙周瑞家的往繡墩上坐,周瑞家的自然不肯,便順勢在腳踏上坐了,一面笑道:“我在這裡就是極好的,姑娘不用忙。”
她又打量金钏兒道:“我才在外頭瞧見你妹妹,你們姊妹倆都長大了些,倒是比從前瞧着标緻。咱們家裡那麼多丫頭,那會子太太偏偏挑了你們這一對可憐見兒的小豆秧子來伺候,我還勸太太來着。要不外頭的人都說,還是太太會瞧人,又會調教,如今我才知道,原來是我們不懂得挑人,你們姊妹兩個比外頭那些實在強了不知多少呢。”
王夫人微笑着看了一眼臉上飛紅的金钏兒,向周瑞家的道:“她們姊妹兩個皆是老實的孩子,你就别逗她了。”
周瑞家的忙笑着答應了。
金钏兒仍舊跪坐在一隻墊子上,在羅漢床邊給王夫人捶腿。
王夫人向周瑞家的歎道:“這些日子為了元丫頭,四處皆是來賀的。人人皆說那些喜慶的話兒,我這心裡卻着實放心不下。我心裡的話又不好同人講,也隻得同你略說說。”
周瑞家的“哎”了一聲,知道這是體己話,忙将身子往前傾了傾,做出一個專心候聽的樣子。
王夫人道:“自從元丫頭進了宮,這幾年裡總也沒個信兒,我這心裡始終懸着。誰知道如今得了喜信兒來,我仍是不安生,這心裡倒仿佛是懸得更高些兒了一樣。”
周瑞家的勸道:“我的太太喲,您就是太操心了。我說話雖然沒分量,卻也敢給太太打這個保票——咱們的這位大姑娘啊,保管是貴重的命格,出不了錯兒的。那打從一落胎胞起就是‘與衆不同’,太太别怨我将話說得粗,我想着太太實在是會生,大年初一的生日!老曆兒上都寫了——諸事大吉。那時候我就瞧準了,咱們大姑娘一準兒是有大福氣的,又聰明,又标緻。如今又得了萬歲爺的青眼,往後太太享福的日子還長呢,太太總要寬些心,多保重些兒,等着領那‘一品夫人’的诰命才好。”
王夫人聽着她這幾句勸慰,心下也稍微覺着些安慰,隻道:“元丫頭這個孩子我總是最放心的,比她幾個姐妹都強。可那宮裡是什麼地方,豈是容易相與的?但凡我做得了主,我都不肯叫她去的,哪怕我養着她不嫁人呢,總是要能時時見着的才好。”
王夫人一面說着,便掉下淚來。
周瑞家的忙寬慰道:“太太這是心疼大姑娘太過了,才說這樣的話。誰家的女孩兒能一輩子不嫁人的?太太是過來人,心疼姑娘們,這才說‘不嫁人’。哎喲喲,太太是為了姑娘好,可要真是不許人家,到頭來,姑娘可是要埋怨咱們的。”
王夫人捏着帕子點着眼角,歎了口氣。
周瑞家的接着道:“尋常人家嫁女孩兒,誰不想着要能高嫁才好,更何況是咱們家?如今咱們的大姑娘正是嫁到天字第一号的門第兒裡頭去了,這可叫多少人羨慕呢!咱們雖不敢認當今聖上作姑爺,可到底也算是攀上親了,有多少好處呢!不說别的,有一個這樣體面的姐姐,咱們二爺将來呀,也是多一分倚靠了。”
聽到周瑞家的說起寶玉,王夫人心裡頓時湧上一種習慣性的操心,将心疼大女兒的心也沖淡了兩分,便握着帕子問金钏兒道:“寶玉這會子在哪裡?”
金钏兒想了一想,道:“吃罷早飯時我聽見說尋林姑娘玩去了,這會子隻怕是還在老太太那兒。”
王夫人點點頭,歎道:“他父親那樣着緊他的學業,這個孩子竟是一點兒也不知道上進,隻是歡喜玩。若是他哥哥從前這個年紀的時候,每日都作文章給他父親瞧呢,半點兒也不用旁的人逼迫。”
周瑞家的聽她提起賈珠來,怕王夫人繼續傷心,忙勸道:“哪個哥兒不愛頑呢,連環哥兒也是一樣。前日我聽他的奶娘說起來,說如今也是一味的淘氣呢。”
王夫人揮手叫金钏兒不必捶了,自己在靠枕上略略調整了重心,續道:“論理這環兒倒也罷了,他愛與那些小子們玩去,憑他怎樣胡鬧,總是不出格的。隻是我的寶玉可惡,他隻愛同他姊妹或丫鬟們在一處,玩的都是女孩子的頑意兒,小時候也罷了,大了還是這樣,可怎生處呢。”
周瑞家的笑道:“我的太太喲,您可别怪我嘴快,您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啰。我倒不知道原來太太竟還為了這個心煩。且不說咱們二爺有那胎裡帶來的寶貝——誰家也沒見過這樣的——單說二爺生得這樣一個好模樣兒,又聰明,又幹淨,又是第一等會愛惜人的,誰不歡喜他!也難怪他能投女孩兒們的緣。太太且看我家那個野小子,算起來他比二爺還大上兩歲,隻知道瘋一樣的淘氣,成日也不知道在哪裡鬧得一身泥。那些丫頭子誰不躲得他遠遠的?這才是實在的淘氣得讨厭。到底我瞧着二爺是極好的,如今太太覺得他胡鬧,不過也是因着他小的緣故,等他大了,自然就好了。況且二爺這樣聰明,豈有不會讀書的道理,将來收了心,什麼讀不來?太太且瞧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