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就這麼把日子過下去了。
但是人的衰老總是猝不及防且無法回頭的。
突然有一日,老貴人瘋得連小南子也不認得了。
她摔了宮室裡所有她夠得着的東西,又大叫大嚷着沖出去。
看起來瘦瘦弱弱的一個人,頭發也白了大半,偏生幾個年輕太監都按她不住,反倒被她的指甲把手上、臉上都抓傷了。
冷宮的管事太監忙讓人将小南子叫來,讓他安撫老貴人。
十年過去了,小南子也長高了,隻是太瘦,臉色也不好,仿佛才生過大病一般蒼白。
這個孩子終日陪着足不出戶的老貴人,也從不同冷宮的其他人說話,從來隻是低着頭接送東西,隻怕連太陽光也少見,實在可憐。
竟難得地讓見慣世情冷暖的管事太監也生出一絲不忍來。
見老貴人鬧得這樣兇,小南子也有些怕,他畏畏縮縮地走到老貴人身邊,老貴人卻叫得更凄厲了。
她的嘴裡隻反複嚷着“不是、不是”“假的、假的”。
究竟“不是”什麼,什麼又是“假的”,沒人搞得明白。
這一位畢竟還有着先皇太貴人的位份,管事太監不敢讓人動粗,隻好帶着幾個人在旁邊勸了又勸。
最後卻也隻得等她自己鬧夠了、鬧累了、鬧不動了,這才叫人擡着回去睡。
可第二日早上起來,她又原樣上鬧一遍,直叫人苦不堪言。
老貴人也不再允許小南子回房去睡,卻又不讓他将床上自己的鋪蓋帶走。
小南子不知所措地站在老貴人的屋外,肩膀瘦弱得似乎連頭顱都撐不起來一般,頹然地垂在那裡。
他不知道事情怎麼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
管事太監到底發了恻隐之心,叫小南子到自己的庑房去睡。
他還有一套多餘的鋪蓋,就給他在耳房湊合湊合安置下來了。
這個孩子似乎不太愛同人說話,這也難怪,日日對着老貴人,哪裡又能有什麼有質量的對話。
但他的一雙眼睛卻生得很聰明,也許是擔心與他相依為命的老貴人,他的臉上一直很陰沉,也很警惕。
管事太監問他這些年裡的事情,他都不肯說。
管事太監知道,好多在宮裡長大的宮女、太監都是像小南子這樣。
從小受了太多委屈,所以不敢相信任何人。
畢竟,在這宮裡無意中聽到或說出的任意一句話,都可能成為未來捅向自己的刀。
所以管事太監并不怪他,自己領了這個苦差事,多年來也沒個說話的人。
天長日久地面對着這些犯婦、廢妃,看着她們日漸枯萎,自己就好像是冷宮的一個老地縛靈一樣,變得越來越透明。
現在有了這個孩子,他倒可以絮絮叨叨地讓肚子裡的閑話有個着落了。
他是冷宮的管事,所見所聞皆是無關緊要的瑣事,說話便也不用忌諱那麼多。
小南子一直靜靜地聽着,沒有厭煩,也沒有好奇。
隻是偶爾眨眨眼,意思是他都聽見了、聽懂了。
等小南子慢慢放下了戒心,偶爾就會問上幾個孩子氣的問題。
他多年來隻面對着老貴人,隻在方寸之地的宮室内打轉,對于宮廷中的事幾乎都不了解。
管事太監似乎明白了為什麼老貴人從前能夠接納這個孩子了。
那個苦命的女人大概也是太寂寞了。
老貴人就這樣鬧了半個月,終于将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力量耗盡了。
她就像一根終于燒完的蠟燭一樣,沒聲沒息地結束了。
她在最後一次鬧完被人擡着回寝宮睡下後,就再也沒有能起來。
翌日,外面沒有傳來老貴人如日晷一般準時的哭鬧,管事太監心裡有些發慌。
他帶人過去看時,老貴人果然已經仙逝了。
小南子跟在管事太監的後面,怔怔地看着這個女人。
她在那裡安安靜靜地躺着,面上除了有一點不祥的青白外,竟然是難得的恬靜。
從那憔悴的面容中仍能看出當年的清秀姣好。
小南子緊緊抿着嘴,本來就很薄的兩片嘴唇變成了一條線。
除此之外,看不出什麼情緒,也沒有動作。
管事太監歎了口氣。
他兩個到底相依為命了這些年,這孩子心裡自然是難受的。
他想了想,便留小南子在這裡,自己則帶人出去上報。
冷宮裡沒了一個人,這也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情,各樣事都有現成的舊例可循,本來也隻是知會一聲的事,誰知偏巧就讓皇上聽見了,随口便問誰是老貴人。
宮人便将前因後果如此說了,皇上憶起從前的事,更是念起先皇後的好來,便下口谕讓老貴人依太妃的禮制落葬,并讓夏守忠這位大太監親自督辦。
夏守忠一擡頭,已然走到了北三所了。
他歎了口氣,帶着兩列宮人走進宮巷。
管事太監早帶人候在這裡,跪聽了聖上的口谕、山呼萬歲後,連忙便引着夏太監去老貴人的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