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香菱的這一回事,便不能不提起賈雨村來。
也許雨村實在沒有做清官的命數,更加沒有做清官的定力。
可歎他本來躊躇滿志要做本朝的賈青天,誰知才剛開張不久便撞上了薛家與馮家争買丫頭鬧出的這一場胡鬧官司。
他本來覺得這案子實在容易不過。
案情清楚、證人齊全,連馮家與那拐子的一應交易文書也俱是明白的。
薛家實在是不占一點理去。
雨村前一夜吃了些酒,昏昏沉沉的實在無甚精神。
他本想快些了結此案,到後面去同愛妾宛芳補眠。
驚堂木高高舉起,還不待落下,便有衙上的一個門子與他在暗處擠眉弄眼。
雨村心知有異,休了堂,帶了門子退到後面,果然便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他經那鬼靈精的門子給了一張“護官符”,又指點了薛家的财勢名位,以及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之間斬不斷的連結。
雨村心道好險,原來這薛家竟還與賈家沾親。
想自己有今日應天府這一場光耀,全賴榮國府政老爺為自己運作調停。
如今自己若是平白地将他的外甥公子拿了,豈不是傷了一場和氣!
賈雨村想明此節,自然從善如流,願意與薛家行個方便。
所幸那馮淵不過是重傷,到底不曾傷了性命,裡面能做的文章便多,自可全力幫着平息。
雨村不肯叫薛家麻煩,一并連公堂答對都使他免了,真正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至于漩渦中心的這個苦命的丫頭,那門子卻也點破了她的來曆。
原來她竟然便是從前甄家走失的小姐甄英蓮。
雨村曾答應過甄家代為留意尋找,沒成想還真被他找到了。
雨村有些猶豫。
論理甄士隐待自己實在不薄,從前自己寒微之時,若非得他青眼相待,又用那許多酒飯款酬,又贈自己趕考之川資,自己焉得有今日?
知恩不圖報,實非讀書大丈夫之所為。
想那士隐唯有這一個女兒,若能解救了她,這一恩也算是報得了,隻是不知道要怎麼同那薛家去說。
門子似乎是看出了雨村心中所想,在旁笑道:“大人台鑒,這些到底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最是麻煩。大人縱然心善,可也顧不得這些小事。依我看,這是那女孩子自己的運道使然。從前那家裡便來過一個和尚,說她‘有命無運、累及爹娘’,這是她家下人都聽見的,再沒有錯。當時雖沒人信他,又鼓噪着将那和尚打了出去,可後來卻果然不是應了這話?想她遭了那些罪,如今好歹攀上了薛家,從此衣食無憂,大人又何苦替她操心。”
雨村聽他這樣一撺掇,心裡也動搖了。
是了,到底是這女子自己的命薄,須怪不得别人。
這兩父女也是的,一個被拐子拐去,一個被道士拐去。
自己早已廣發文書,叫本府及相鄰府縣大力尋找甄家父女。
雖是不曾找到,到底也算得盡過心的。
況且,如今士隐不在家,他那嶽家封老丈人自己也打過交道。
蠍蠍蜇蜇的,為人頗勢利。
便是送了這女孩兒回去,隻怕也讨不着什麼好兒。
保不齊封老丈還要背地裡嫌棄又添下一個累贅。
如此看來,叫她無知無覺地在薛家安享富貴,似乎也不錯。
他還猶豫難決時,童仆聞之卻從家裡來尋他道:“老爺,芳姨娘在家辦了幾個小菜,苦等您不來,正在那廂鬧别扭呢。”
雨村聽說,哪裡還顧得上什麼真英蓮、假英蓮,帶了門子到堂上,匆匆将案結了,自回轉家去安撫愛妾不提。
薛姨媽那時已決定帶一雙兒女進京,沒成想兒子竟然在這當口沾惹上了官司,如何不讓她操心?
薛蟠将那個禍端丫頭帶進家裡,薛姨媽見她生得那樣出挑的模樣兒,又知道有兩個好人家的孩子為了她這樣沒臉地鬧了起來,心下便不喜。
不喜歸不喜,人總是買來了。
薛家向來隻有買人,再沒有賣人的道理,便也隻好将她留下了。
留下也成,但隻放在薛姨媽自己身邊帶着,絕不許薛蟠沾身。
薛姨媽本來想着,好歹要磋磨下這個女孩子的性情兒,不可叫她太得意了。
誰知相處幾日,薛姨媽便對她大為改觀。
這孩子雖然出身苦,性子卻實在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