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時總帶着笑,人又聽話,且是表裡如一的和順。
慢慢地,薛姨媽将她越看越順眼起來,便同寶钗兩個細細問過她的生身出處,見她一概記不得,更是令人心疼。
薛姨媽不願兒子不人不鬼地混鬧,反倒糟蹋了這樣一個好孩子,便由女兒給她改了個名字叫“香菱”,先讓香菱丫頭在自己身邊服侍。
她不顧薛蟠一味磨纏,想着隻等彼此再大些、擇一個好日子,再将香菱正正經經地與薛蟠收做妾室。
薛蟠心裡實在是郁悶。
鬧了半天,仿佛是得了手了,可是到底又沒有得手。
前一回對上的是馮家那個痨病鬼,漫說隻是打得重了,便是打死了,又能如何?
可這一回對上的卻是自己的親媽。
自己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卻總不能連媽也不顧了,她的話總是要聽的。
薛蟠隻能眼巴巴地瞧着俏生生的香菱每日在家裡進進出出,心裡越發地癢癢起來。
好在這一家人終于進了京,自有京中的一應新鮮事分散他的注意,又有新結交的賈家的一幹纨绔子弟可以相約相伴、聲色犬馬,他便也不在乎那許多了。
薛蟠雖是不在乎,可這故事自然有人在乎。
賈府的下人之間傳遞消息極快,聽見這樣的官司,豈有不談講談講的道理。
于是,這件事由外頭日常跟爺們公幹的長随說給門房和小厮,小厮又傳給二門上的媳婦婆子,媳婦婆子巡視各處的時候難免就要咕叽給粗使的小丫頭子們聽,小丫頭子再獻寶似地告訴給大丫頭們。
消息就這樣一層一層地傳下去。
一來二去,府裡的大小主子們倒都知曉了事情的始末。
公道法理的事她們無法評講,卻都一緻地十分同情香菱。
香菱自然随薛家人住在梨香院。
薛姨媽為人敦厚,不願這個無辜的丫頭平白被人議論,故而等閑不用她跟着進裡面服侍,所以賈家的人隻聞其名,倒有大半沒見過她。
探春同香菱親親熱熱地說了一會子話,轉頭道:“林姐姐,香菱這樣子,倒與你這兒的雪雁同病相憐,一樣的連生身父母也記不得了。”
秦雪本來在紫鵑邊上侍立着。
在人前時,她所扮演的角色是個不谙世事的小丫頭。為免露出破綻,隻要少說些話,老老實實地跟着紫鵑後面做事就行了。
她站在一邊,心裡正默默盤算着如何能解秦可卿這個局,卻突然看到衆人眼光都投向自己。
而身旁的紫鵑也愛憐地撫了撫自己的頭頂。
她一時沒弄明白形勢,隻是愣在原地。
秦雪看向黛玉,黛玉一雙好看的眼睛帶着一絲捉弄的笑意,對她眨了眨。
隻聽探春道:“這些拍花子的當真可惡。一樣的都是爹生娘養的,怎麼他們竟能生出那樣黑的心肝!什麼正經營生做不得,偏要做那等傷天害理的事,那樣小的孩子,他們也忍心拐帶了去,賣給人家做奴才。那些被拐了孩子的爹娘該有多舍不得呢。”
紫鵑聽了這話,更是心疼秦雪,将她在攬在懷裡用手輕輕拍着。
姑娘從南邊家裡帶來的這個小丫頭,雖然做事笨了些兒,人也有些懶,但實在是個招人疼的,說話又聰明,紫鵑很喜歡她。
秦雪本來一臉懵,沒有什麼感覺,畢竟自己不是那個真的小丫頭。
可是被紫鵑這樣溫溫柔柔地攬着,想到這個隻有短短三四年生命的苦瓜小原主,秦雪也不由得升起一股心酸來。
這個時代裡還不知道有多少命運相似的小女孩兒,在什麼都還不懂的年紀,就把塵世間的酸甜苦辣都嘗遍了,匆匆從世上走了一遭兒,什麼也留不下,也沒人能記得起。
秦雪這樣想着,又想起自己本來好好的下班在家喝着茶、上着網,就那麼打個雷的工夫,自己就迷迷糊糊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了這裡,一來就是四年多。
這四年雖然過得很快,可是未來還不知道要再過幾年才是個頭。
從前的家人、朋友全扔下了,雖然有黛玉在,可秦雪還是會覺得很孤獨。
況且還得在一堆老阿姨的監督下學規矩、學禮儀、端茶倒水、傳話做雜事,這些也不提了,最令人難過的是,自己雖然已經在極力躲避,但隔三岔五少不得還是得跪個幾遍。
除了膝蓋疼之外,心理上也總是過不去。
況且,這裡的丫頭們若是想家了,與管事的告了假便可回家。
可自己要是想回家,卻不知道該從哪兒回了。
想到這兒,秦雪還真是有種千愁萬緒、欲語還休的感覺,不由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這個小人兒極少這樣歎氣,紫鵑以為她傷心,又将她摟得緊了些。
衆人好言安慰秦雪一回。
探春把玩着手中繪着各類鳥兒的細瓷小茶鐘,歎道:“不幸中之萬幸,她們總也是遇到了好人家。姨媽是個慈善人,寶姐姐、林姐姐待人自然也是極好的,能到這樣的人家服侍,也是她們的造化了。若是那些被拐了去的小孩子都能如此,我看那倒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