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将茶盞順手遞給撷玉,身子微微前傾,皺眉不悅道:“你要哀家說多少次才明白,溶兒是溶兒,你是你,難道我召你進宮來,便隻是為你這張臉麼?普天下有與溶兒相似面容的女子何其之多,這一個有溶兒的眼睛,那一個有溶兒的鼻子,若是哀家打定主意派人去尋,要尋多少尋不來?不過用些心思、花些時日調教出來,保管同你姐姐一絲一毫兒也不差。所以,你可曾想過,為何哀家一定選了你?”
婉湄垂下眼睛,似乎想要極力克制自己語聲中的嘲諷意味,平靜地道:“因為我是姑母的侄女兒,華家的女兒。”
太後得到了滿意的答案,重又靠回軟枕上,沉聲道:“正是,華家幾代的尊榮,不僅要靠咱們華家兒郎在外沙場拼殺、軍功建樹,也要靠你我姑侄在宮廷的苦心經營。為了咱們一門的榮耀,華家人無論男女長幼,都不可置身事外。你也知道,皇帝并非哀家親生,雖然哀家養育他一場、又提攜他一回,可到底隔了那一層血緣,終究是不一樣的。你别看華家今日風光,可待哀家百年之後,到時又是什麼光景——可就不好說了。”
太後慢慢地說完,眼光一直一錯不錯地看着淑妃,想看她的反應。
可淑妃卻始終一言不發,鳳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太後注視她良久,見這個侄女兒不願意回應,暗暗搖頭。
她向宮女撷玉看了一眼,歎了口氣,疲憊地道:“你若執意要淘氣,哀家也顧不得你了。隻是你要時刻記着,皇帝是天下人的天,是這後宮的天,自然也是你的天。你在宮裡一日,凡事就都要以皇帝為主,這才是聰明的孩子。以色事人不可長久,你若以為哀家是想要以你的容貌留住皇帝的心,也就太将哀家瞧得低了。哀家從來不曾動過将你作為溶兒的‘替身傀儡’的念頭。你們姊妹相像,是你的福氣,可哀家不要你模仿溶兒,哀家要的是你‘取而代之’。”
聽到太後的這句話,淑妃心頭似乎受到重擊一樣,頭雖仍恭順地低着,一雙睫毛卻在顫抖。
太後語重心長地道:“從前皇帝因為溶兒的事,自暴自棄、懶于後宮,我華家險些兒就成為本朝的罪人了!總算這幾年還算好些,皇帝尚且記得些自己的責任,安撫嫔妃、澤被後宮,去年康嫔誕下八皇子,今年春晖殿的兩個昭儀又給皇帝添了六公主、七公主。這些孩子個個生得可愛,哀家十分歡喜,可到底沒有一個是你親生的孩兒,哀家這心裡頭便始終覺得不足。好孩子,你若能誕下皇子,有溶兒的情分在,你在皇帝心裡的地位便再無可撼動了,華家才算是有了保障,哀家将來也才能安心閉上眼了。”
若在往日,聽見太後說起這種不詳的言語,宮人一定會用許多吉祥話來勸慰。
今日淑妃卻顧不得那許多了。
她擡起頭來,終于與她雍容華貴、慈威并濟的姑母對視着,目光之中的感情十分複雜。
淑妃輕聲道:“姐姐何嘗沒有誕下皇子、皇女?可我那兩個外甥、一個外甥女兒,他們現在又在哪裡?”
太後皺起眉,垂下眼睛,避開淑妃的眼光,右手撫着左手戒指的寶石戒面,沉聲道:“哀家同你說過很多次,這件事不要再提了。”
婉湄凄然道:“侄女兒也不願提,但侄女兒心中有太多的‘不明白’。本朝最高明的醫藥科大國手都在太醫院領俸祿,宮中供給皇子公主的飲食、藥餌又有哪一樣不是最好的,如此精心看顧下,若是隻夭折一個孩兒,那便是天意,無人敢有異議,可如今各樣事都是好好的,三個孩子卻竟都保不住,姑母難道都不覺得可疑麼?”
太後阖上雙眼,不複方才的沉着,十分疲憊地道:“自古女子逢生産便如往鬼門關走上一遭兒,襁褓嬰兒夭折更是常有的事,這是人的命數,難道身在皇家就可以得免麼?想咱們高祖皇帝一生誕有五十五位皇子、公主,最後也隻得二十七位長大成人,存幸者不過一半之數,難道那些孩子的夭折便都是可疑的麼?”
這番話婉溶顯然已經聽過,而且聽過無數遍。
她曾經沒有被說服,今日便也不會被說服,隻是看着她的姑母。
太後肅然道:“高祖皇帝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即便有的人起了些不該有的心思,可他們生的有幾個腦袋,他們的父母兄弟又生的有幾個腦袋,難道都能賭上九族性命、有自信瞞過高祖皇帝,一心去謀害皇子公主?咱們的皇帝雖然不敢同高祖皇帝相比,卻也有幾分他皇爺爺的品格兒,難道他的眼裡就能容得下沙子去,能放任那些人害了他最愛的皇後?”
太後說了這些話,想來心中也是頗為沉痛的,一時行岔了氣血,突然便劇烈咳嗽起來。
撷玉忙來給她捶着。
太後擺擺手,定了定神,仍舊道:“溶兒是哀家的親侄女兒,又是哀家從小養在身邊的,哀家豈有不疼她的道理。個中蹊跷之處,你以為哀家便沒有查過?皇帝那樣愛重溶兒,難道皇帝就沒有查過?一來二去、明裡暗裡、上上下下,早都查了一個遍,到底沒有什麼結果。唉,終究不過是我的溶兒命苦,沒這個福。”
太後方才咳嗽過,此時語氣明顯虛弱些,更顯得語重心長。
她長歎了一口氣,道:“你自進宮起,這些年暗地裡訪察不休,哀家都是知道的。哀家體諒你姊妹情深,不曾幹涉你,隻在一旁瞧着,想着隻等你自己回心轉意。誰知,你還是執迷不悟。你扪心自問,這些年你頗費周章,卻又查出什麼了?哀家最後勸你一句,若你堕了魔障,一直糾結此事,同皇帝徹底離了心,到時便是哀家也幫不了你。”
太後向來疼愛這個侄女兒,何曾說過重話,一時嚴肅起來,隻見淑妃低着頭,晶瑩的淚珠一顆一顆砸在地面上,太後見狀,又不覺長長地歎了口氣。
說了這許多話,太後覺得頭十分疼,皺着眉伸手在一邊太陽穴上按了按。
撷玉擔憂地上前問道:“太後娘娘,您的頭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