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鳴鐘當當當地敲了六下。
賈琏今夜還不知要幾時方得回來。
姐兒這樣病了幾日,他倒好,統共隻在嘴上問候,高興時叫奶娘将孩子抱來喜歡一回,其餘時候連個人影兒也不見。
王熙鳳低頭瞧着女兒。
剛剪過的燈燭穩定明亮,映着女兒多病憔悴的小臉。
鳳姐想到黛玉所說“爹娘因孩兒果”,一時之間竟将往日争勝的心歇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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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自得了張先生診治開方,病況确實穩定住了,一時間衆人都稍稍放下心來。
秦氏日常與人親密、厚待下人,人人都盼着她早日好起來。
總是有那張先生說過這一冬不要緊的話,關鍵還是要看春分,是以丫頭媳婦們更是加緊服侍,數着日子盼着如何能快些兒到春天,好叫秦氏早日痊愈。
黛玉自那日離了鳳姐,回去便同秦雪說了秦家人路遇蒙面人的事情,讓秦雪也摸不着頭腦。
青天白日地劫道,不為财、不圖色,就是巴巴地趕着上來告訴上哪兒找醫生治療秦可卿。
這事無論怎麼想都很奇怪。
秦雪和黛玉推敲了幾日,仍是毫無頭緒,也隻好先擱在一邊。
大姐兒這頭畢竟是小孩子,雖然鬧病,好得卻也快,沒幾日便大安了。
鳳姐騰出空來,仍往東府去探視秦氏。
這一日鳳姐從秦氏的廂房出來,想着秦氏的氣色實在比半月前好了太多,心中歡喜,便也不急回去,隻沿着石子漫的甬路往側門走着。
家裡事務繁多,難得到東府躲小半日清閑,鳳姐于是便屏退了丫頭們,一個人慢慢踱着步,在花園子裡看景兒排遣。
甯國府的管理雖然遠不如榮國府整肅,這園子裡的造景兒卻也是不俗。
鳳姐一路慢慢走着看着,倒也頗有些意趣。
鳳姐正自得趣,卻不想迎頭遇上一個男子從假山石子後轉出來,卻是賈瑞。
他也不知道避忌,隻趕着上來奉承,一并又說了許多輕薄言語。
鳳姐是何等樣的聰明人,一望便知他是什麼樣的肚腸,便假意笑臉敷衍着,心裡卻已盤算起如何拿出手段來收拾他。
饒是鳳姐才剛想着要收斂脾氣、沉着行事,為女兒積些陰德,卻不想就遇上這樣的事。
她畢竟年輕,又是頭一等剛烈的脾氣,眼裡哪裡揉得沙子,便打定主意要給他些苦頭吃吃,好教他識得自己的厲害。
如此鳳姐回去便叫來賈蓉、賈薔兩個好事的小哥倆兒,設下相思連環局,将賈瑞誘出來,先是将他關在穿堂凍了一夜,後又诓得他給賈蓉、賈薔兩個寫了欠銀子的畫押,出去又讓他遭糞尿兜頭一澆。
前後幾番,将他整治得苦不堪言。
一切都與前世裡一模一樣。
平兒在旁瞧着,心裡雖然也生氣賈瑞癡心妄想、罔顧人倫,也恨不得好生整治他一番。
可她又為鳳姐捏着一把汗。
平兒最了解自己這位奶奶,擔心她一時發了性子,失了分寸。
那瑞大爺雖然不比兩府嫡系的爺們有體面,到底也是賈家的子孫,又是他祖父賈代儒照顧長大的唯一一點血脈,真有個好歹,也萬不好收場的。
說起賈瑞其人,他的身世也實在有些可憐。
賈瑞小時便雙親亡故,隻得一個祖父撫養。
祖父賈代儒是個方正的讀書人,他心裡雖然愛惜這個孫兒,卻敵不過自己滿腦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隻一味秉着“祖宗之法”教導他。
代儒以為溺愛便是殺子,便不肯對孫兒稍加辭色,向來不苟言笑,對賈瑞的家教是極嚴格的。
他眼裡容不得半點沙子。
賈瑞若是有行差踏錯,輕則便是打手闆,罰跪、在中庭背書、不許吃飯等等更是家常便飯。
按理說,在這等嚴厲教養下,賈瑞該當是第一等勤勉上進的好孩子,長大了也該是個勤勉上進的好青年。
可他卻與那些由父母溺愛下長大的賈家兄弟子侄沒有什麼不同,生得是一樣的荒唐脾氣,專愛鬥雞走狗、喝酒賭錢。
賈瑞這等疑似家傳習性的纨绔習氣是打也打不走、罵也罵不消,反倒是在長久的、同他祖父陽奉陰違的生活中格外鍛煉了一套說謊面不改色的厚面皮,比那些普通的纨绔子弟更覺厲害些。
一頭兒專能拿好聽的話兒蒙騙他方正的老祖父,另一頭兒卻不耽誤他同狐朋狗友們尋歡作樂。
在賈瑞被鳳姐施計懲治的幾日裡,代儒哪裡又知道其中的緣故。
想他從前再荒唐時,也不敢夜不歸宿,如今倒有幾晚不曾歸家,問他時又支支吾吾。
如此形狀,難道還能做什麼好事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