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代儒在“荒唐”這兩字上的想象力有限,想來賈瑞定是逃不出吃酒、賭錢、逛窯子這三樣事。
再由此漸漸地又想到無惡不作上頭去了。
代儒既留心賈瑞的行止,便不能坐視不理。
見賈瑞不回家,代儒便也睡不着,一個人在書房坐着、想着,越發生氣,想他如何對得住列祖列宗,又如何對得住他早逝的父母親。
代儒的一篇書整晚都揭不過下一頁去,他越想越氣,直到了咬牙切齒的地步。
待到天明時,賈瑞終于斂氣屏聲地回轉來,正被代儒在天井前堵個正着。
代儒瞧他一身狼狽、有辱斯文,氣之更甚,不容他分辨,當即請來家法狠命打了一頓,讓他餓着肚子跪着讀書,又叫來一個小厮看着他。
賈瑞從小受罰實在是家常便飯,身子骨兒倒也經打。
本來這一遭兒也沒有什麼,隻是這兩日他被鳳姐連番捉弄,冷熱、饑痛、羞悔,幾下裡一激,何況他心中又窩着有一團□□邪火不曾發出,當下便病倒了。
小厮來回代儒,代儒隻道:“讓他病着!”
老祖父嘴上厲害,到底還是請了大夫來替他看視,本來以為不過尋常風寒,誰知竟藥石無靈,從此一病不起。
代儒派人去回賈珍,果然又請了更高明的大夫來診治,卻也是無能為力。
這病不似病,邪不似邪,真正難辦得很。
隻得一個年長的大夫說,或可取上好的人參服了試試,或可養氣續命。
代儒雖然與賈母平輩,然而卻僅屬甯國府這邊的旁支親族。
他勢單力孤,說話無甚分量,隻因他年老輩高,府内還留有幾間房屋供他爺孫居住,另有幾個下人日常驅使。
代儒一生苦讀,學問深厚,便在族學裡領了教習先生一職,每日登壇講學。
然而賈家子侄多半是纨绔之流,誰又重視讀書?所以他仍是無甚力量,不過得些束脩供養,餘錢不多。
況且那極好的參都收藏在高門富戶家中,又豈是尋常拿錢來就能買到的?
代儒自然有些書生意氣。
他不願求人,先叫小厮出去往各家藥鋪裡尋訪。參倒是有,隻是沒有大夫說的那樣的,到處問過一遍後,代儒這才發急了,忙使人去信給榮國府,向賈母求二兩上等人參救命。
上等的參雖然貴重,對于賈家這樣的人家來說卻也并不難得,況且他也不求多少,不過二兩之數,賈母等哪裡知道賈瑞此病之前因後果,哪有不允的道理,便将此事吩咐給鳳姐。
鳳姐聽說,倒沒想到他好好一個男兒,不過吹吹風、挨挨澆、受受氣,才幾下折騰而已,自己的手段還未使全,他竟能病得如此沉重,便将先前的盛怒也熄了大半。
可待要這樣輕易的就給了他參去,鳳姐的心裡卻又十分不熨帖,所以隻是沉吟不語。
平兒适時在旁瞧着,她知道鳳姐的脾氣,不敢直勸,隻說:“一事歸一事,他若是這般輕易地死了,奶奶的仇倒是報不得了,不如先醫好了他,再慢慢發落的好。”
聽了平兒的話,鳳姐也算是得了一個順當的台階兒。
鳳姐想,他行事雖是令人不齒,此番倒也懲罰得夠了。他若死了,除了平添晦氣,于自己又有什麼好處?
如此想了一回,她便打發人去庫房選了上等的人參送過去。
代儒看時,見送來的參果然是上品,且比自己所求的二兩之數隻多不少,不禁大為感激。
祖父為了自己前後奔波,賈瑞卻無一絲悔悟。
他雖病得沉重,心中的邪火卻不曾熄滅。
其實他心裡明白地知道前幾日是鳳姐作弄于他,他卻從來不曾有一分的怨恨。
大夫流水價兒地進進出出,雖然不曾明言,賈瑞卻也能看到他們面上的無奈之色。
他心内了了,也憾惜自己命不久矣。
他遺憾的是他有生之日不得與鳳姐那般人物親近一回。
待得代儒将好容易求來的老參熬了湯來給賈瑞服下,他喝了那參湯,一口氣果然便給吊住了,精神略略健旺起來,不似這幾日那等恹恹的樣子,代儒的心也略略放了下來。
賈瑞自己也覺有些轉機,本待慢慢養好身子,可偏有那好事的小厮在旁多嘴邀功,同他說起這參的來曆。
原來是那邊府裡琏二奶奶送來的。
王熙鳳此番不計前嫌,反給他送了救命的藥來,賈瑞聽了不愧、不羞,卻平白歡喜起來。
他隻道鳳姐心裡确然是有他的,隻是礙于規矩、禮法,故而不得成事。
否則她又怎麼這樣着緊自己的病呢?
賈瑞不思保養,隻管這般在枕上成日地胡思亂想起來。
如此精神外洩,邪火狂熾,複又添了夢魇、夜遊等症,病倒益發嚴重起來了。
代儒當然不知這個孫子心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隻道本來服了參湯已見好轉,人已經能坐了起來,怎麼精氣神突然又一日日頹敗了下去,隻急得無法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