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鳳姐着人送來的參,雖然不曾有什麼大效果,但因為是補養身子的好東西,所以下人每日仍取幾錢吊湯來給賈瑞養氣。
賈瑞由至善一口一口喂着參湯,嘴裡咂巴出一絲苦味。
他眉頭微微皺起,不由得“啧”了一聲。
至善瞧他面容,不由得喜道:“好了、好了,大爺嘗得出味道了!”
賈瑞靠在枕上,此時心境是說不出的平和。
他自覺無行無狀,此番不當人子,有那些無恥言語、唐突了鳳姐,若以常理度之,她實在不能原諒自己才對,如何又送人參來?
想到這裡,賈瑞疑心前日是小厮诓他,便若有所思地問道:“這參當真是琏二奶奶使人送來的麼?”
明德道:“這還有假?若不是她,旁的人也沒這樣本事。那日二奶奶打發人送了兩支來,咱們是先拿去給大夫瞧的,都說是極上等的。”
賈瑞默默無語,心中十分苦澀。
鳳姑娘以德報怨,自己卻以那等無恥狎昵心思辱沒了她。
明德卻在旁邊接着道:“二奶奶真是菩薩心腸。隻是,若沒有咱們先生親自去求了那邊府裡的老太太,二奶奶便是有這個心,隻怕也是做不得主的,我看到底還是先生的功勞多些。”
至善接口道:“豈止!先生常同咱們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可這一程子先生還不是去燒了那許多香,還親自去請了那邋遢道士來家,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待他用了十足的禮數呢。”
因為不願賈瑞分神多思,代儒囑咐過這些事不要告訴他知道,明德警告似地看了至善一眼,至善才不說了。
祖父他……
賈瑞心中百感交集。
自己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渾渾噩噩的,外頭的事一概不知。
每次見到祖父時,他都一如既往闆着面孔,賈瑞本來便含愧、心虛,見祖父這樣,越發覺得他厭棄了自己。
卻不知祖父竟默默地為自己做了這許多事。
道人所說的三日之期很快便到了,可一直不見他按當日說好的來取鏡子。
代儒便使人去在外面街口上候着,吩咐若是見了道長,便立刻請進來。
一直到夕陽西下之時,那跛足道人才急匆匆地出現。
他的穿着與三日前一模一樣,仍舊是邋裡邋遢、污糟糟的。
道人邁着大步走進房來,代儒見隻得他一人,外頭迎門的人并未跟着,便知這仙人走的不是尋常的門戶,忙趕着上前見禮。
道人還了一稽首,道:“有事耽擱,我來晚了。”
代儒忙請道人入内。
道人也不客氣,大剌剌地入得房去,伸頭先往賈瑞面上一瞧,觀其氣色,又掐指一算,笑道:“成了、成了。你也算個有造化的,這一遭兒倒沒有走原本的老路。”
道人說罷,便從童兒手中抽走鏡子,用身上髒兮兮道袍的破袖口子将鏡子兩面各擦了一擦,吹了一口氣,又對着光比了比,仍舊放回褡裢中,轉身便要出門。
代儒哪肯叫他就這樣走了去,忙上前死命扯住。
他一面叫人給賈瑞松綁,一面讓小厮快将賈瑞扶起來、給道人叩首謝活命之恩。
那道人笑嘻嘻地道:“此番他好了,是他的造化,也是旁人的緣法,與我有什麼相幹,你們隻顧拉着我做什麼?”
賈瑞身上的綁縛已除,被小厮扶着起身。
他雙腳站定感受了一下,除了躺久了有些頭昏外,身上卻十分輕松,與前幾日光景大異,不禁也是喜歡。
他心中明白是道人救了自己性命,毫不猶豫就向道人“砰砰砰”地磕下三個頭去。
道人歪頭看着他,突然從褡裢中重又将鏡子掏了出來,作勢遞給他,笑道:“喏,如今把這正面與你,你既然喜歡,便再拿去照照、快活快活罷。”
賈瑞跪在地下,連頭也不敢擡,隻是連連擺手兒道:“請仙長不要拿小子尋開心了,小子再不敢了的。”
道人哈哈大笑,收了鏡子,一拂廣袖,也不見如何動作,賈瑞卻覺得兩脅下如有大力托舉,身子不由自主地便站了起來,愣在當地。
道人笑道:“癡兒,何苦矯枉過正、‘十年怕井繩’?需知‘食色,性也’,隻要合人倫、知節制,那又何錯之有?”
賈瑞呆呆地站着,心中似乎如夢初醒一般。
代儒在一旁聽着,他原不知道賈瑞的病是如何起的,自然不很明白,卻忙向道長拱手道:“仙長便在寒舍留飯罷,愚生雖無甚力量,一定盡力辦來,隻請仙長不要嫌棄。”
跛足道人擺手道:“不吃、不吃!”
代儒又道:“那愚生願獻素布十匹、新鞋十雙,萬望仙長笑納。”
跛足道人又擺手道:“不穿、不穿!”
代儒忙又苦思應當如何報答。
道人笑道:“老先生且安些心罷,隻在這些身外之物上羅唣什麼。”
他本待要走,想了想,卻道:“不行,我才受了這一位的大禮,這也是不能白受的,我便再教你們一個乖罷。”
道人說罷,背過手去,清了清喉嚨,怪腔怪調地唱道:“世人無不愛紅粉,百年山腳見骷髅。既有他日埋荒冢,何故今朝寄錦繡。白頭父母恩兒身,不看稚子心内思。聖賢道理記千萬,回首當年——也是兒啊、也是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