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伸手将信函接過,收入懷中。
他剛要離去,又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一般,站在那裡渾身上下掏摸起來,又往褡裢中探尋良久,終于找出一顆比荔枝還大的珍珠來。
道人滿意地點點頭,轉頭看向秦雪道:“小友孤身來此,多有不便。方才聽小友所言,餘心有戚戚,憾無以排解,便以此物贈給小友,聊表心意,另有一言見告——精誠所至、大道不孤。”
他也不待秦雪答話,将珠子拍在桌上,匆匆忙忙地便拂袖出門去了。
随着道人袍袖一揮,四周突然又有了聲音。
蟲聲唧唧,鳥鳴啾啾,就如千百個尋常的午後一般無二,就連地上的碎硯也不知何時悄悄拼回了原樣,托着一池墨、好端端地擺在桌上。
剛才的事情就像一場不存在的夢一般,隻有桌上那顆散發瑩潤光澤的碩大珍珠默默提醒着兩人——
一切都是真實的。
黛玉和秦雪對視一眼,秦雪上前拿起珍珠,在手内掂了掂,隻覺十分沉手。
這顆珠子遠遠大于尋常珍珠,珠光有些黯,卻極潤澤,秦雪一手托着它,竟還覺得有些難以把握。
秦雪将珠子舉起來對着光瞧了瞧,摸不着頭腦道:“他跑那麼快幹什麼?”
黛玉笑道:“不快點跑,還不是要接着被你罵。”
秦雪不好意思地一笑,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平常咱們在一起,各種事情也不少,感覺一天一天過下來也挺充實,沒有什麼感覺。可是冷不丁遇到一個太虛幻境來的人,突然就繃不住了……真就是想罵他。”
黛玉溫言道:“我都知道的。”
秦雪心裡不由得一暖。
黛玉伸出一指觸碰着珍珠,感受着指尖微微的涼意。
秦雪琢磨着道:“他剛才最後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呢,‘精誠所至、大道不孤’?沒頭沒尾的,是什麼成語接龍嗎。”
黛玉想了一想,道:“他們方外的人打慣了機鋒,其中的意思想來不是易猜的。我粗想來,他似乎是說,若是心意堅定的話,我們要做的事情自然會有人助力,或者便是對你苦于孤身一人在此的回應。但再往深了去想,我也想不出了。”
秦雪道:“你說得很有道理,隻是他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
她一面說着,一面就将剛才寫的一篇字拎起來,放在桌角的一沓字紙上,又在筆洗中洗了筆,一面問道:“他既然主動要幫忙,這卻是難得的機會,你為何不想一件要緊的事,比如……将來你父親病重時,叫他去搭救?”
黛玉伸手接過秦雪手中的在洗的筆,手指輕輕拈了拈筆尖,将這一枝小狼毫挂在筆架上,歎道:“你方才也聽到他說話,開口‘擾亂命盤’,閉口‘天機洩露’,實在絮煩得緊。既如此,他定然會覺得我父之病也是‘命中注定’,救他便是‘違逆天道’。他秉着這樣的念頭,便是真的有‘起死人、肉白骨’之能,又如何肯去全力施為?我又何必有此一問。”
秦雪點頭道:“那你又讓他去送信?咱們正常每月裡也都去信的,隻是比他慢點兒罷了,也不差什麼,倒白費了一個許願的機會了。”
黛玉黠慧一笑,道:“論理是沒差,但是——讓他跑一趟,不好嗎?”
秦雪這才明白過來,笑道:“好得很,讓他站着說話不腰疼,早知道就該讓他多跑幾趟。”
秦雪說罷,突然靈機一動,将珍珠握在手心,屏住呼吸,從牙縫裡擠出聲音道:“你能看得到我嗎?”
黛玉愕然道:“……能。”
秦雪将珍珠往桌上一丢,撇嘴道:“看來不是這個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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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間,衆人先是聽聞東府的瑞大爺病勢十分沉重,幾個大夫瞧過,都說是不中用的了,可是兜兜轉轉幾日,又不知怎麼竟好了。
賈瑞并非甯榮二府的嫡系,他們這些旁支的爺們,誰病了、誰又好了,這些事本不值得什麼,尋常人連問都懶得問一聲。
他這件事被兩府裡廣泛引為談資的原因是:賈瑞病好後,賈代儒竟罕見地讓家學裡休課三天,且向學生明确表示是為了慶祝賈瑞病愈。
這實在是比有人傳說其實是神仙來把賈瑞治好了還要稀奇——
賈代儒為人方正,治學嚴謹,一向是個最臭、最硬的老古闆。
隻要進了他的學塾,管你是什麼出身、什麼輩分,若是背不出書、做不來文章,不論是大爺、二爺,還是金爺、玉爺,他也是照打手心不誤,幾十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從無例外。
他一個幹巴巴的老頭子,脊梁骨兒卻最硬,行事也一貫正派,從沒有什麼軟處叫人拿着,什麼都要挾不了他,所以一幹被迫在家學讀書的纨绔心裡最恨、最怕的就是他。
除了治學嚴厲、一視同仁外,代儒一貫還非常之推崇“忍辱、弘毅”,除大年、大節外,便是天上下了刀子他也不許學生曠課。
這樣一個人,如今竟為了區區孫子病愈就給學生放起假來了。
還一連放了三日。
這怎麼能不說是一件天大的奇事。
這樣的奇聞,便是古闆如賈政都忍不住好奇起來。
因為寶玉如今也在代儒座下受教,也是一樣地休假不去上學,賈政便特地叫了他去,先随意考校了他的書,跟着便旁敲側擊地向他打聽起老師的近況,倒把寶玉也鬧得有些莫名其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