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接過戒指,對着光瞧了瞧,摩挲了幾下戒面,笑道:“原來是這個。前兒史大姑娘叫人來給姑娘們送的也是這個。寶姑娘厚道,當時便要轉送我一隻,被林姑娘攔住了,說且等雲姑娘自己送來給我才是正理。我隻當是頑話,誰知真送了來。”
寶玉笑道:“大家一處這些年,你還不知道?林妹妹一向有些‘神通’,許多事看似無理,經她說了,往往都是能成的,你怎麼不信她?”
襲人緩緩攪着勺子,笑道:“林姑娘的話,自然是‘金口玉言’,隻是我到底是個丫頭,如何能得姑娘們一樣的東西?如此才不敢信。”
寶玉從襲人手中将戒指拿過來把玩着,又細細看了一回,笑道:“東西雖小,心意卻重。雲妹妹總記着小時候的情分,那時林妹妹、寶姐姐這些人還沒來咱們家裡,隻咱們幾個在老太太跟前,日日都在一處,想那時是如何的親厚,分什麼‘丫頭’‘姑娘’,她心裡豈能不記挂你?”
襲人想起那時的事情,也不禁莞爾道:“其他姑娘們也倒罷了,隻雲姑娘和你兩個最是淘氣,讓人一刻也不敢離了你們身邊。瞧着你們胡鬧仿佛還是昨日的事情,不成想一轉眼便要成大人了。前兒聽她們說起,史家仿佛已經在給雲姑娘說人家兒了……”
襲人兩眼望着碗裡,在心裡一遍遍地慢慢滾着早醞釀好的話,因此便沒瞧見寶玉因聽見史家要給湘雲說親而倏然變色的臉。
襲人認為不應再拖延了,略一沉吟,話鋒一轉道:“一晃兒就這麼些年了,如今要走,倒有些舍不得。你可知……我這次家去,我哥哥說,我家裡要贖我出去呢。”
說到此處,她故意停頓一下,眼角輕掃,留神打量寶玉的神色。
寶玉剛因襲人說到為湘雲說親的事情而十分掃興,又驟聽得此語,不禁大急道:“這是怎麼說?你在這裡好好的,如何便提起要贖你的話?”
襲人道:“是‘好好的’不假,可我本就是外頭買來的,不比你們的家生子兒。我媽媽、哥哥、姊妹們都在外頭,隻我一個人在這裡,一年到頭不得相聚。此前他們賣我本就是無奈,現在家裡情形兒略寬松些了,便要贖我出去團圓,這也是有的,不是極好的事情麼?”
寶玉忙道:“什麼‘極好’,我看是‘不好’、是‘極不好’。你若是因為想‘團圓’的緣故,那也不難,回來我跟鳳姐姐說一聲兒,也叫你母親、哥哥來府裡做事,從此早晚都能見着,豈不是齊全的?”
襲人肅然起立,冷笑一聲,道:“這是什麼話?讓我一個人給你們家做奴才也罷了,如今還要饒上我娘和哥哥,要我全家都來你們家做奴才不成?”
寶玉本是心裡發急,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曾多想,話說出口也覺十分唐突,一時如鲠在喉,嗫嚅道:“好姐姐,是我說錯了話,我心裡絕不敢有這樣的想法。既如此,那便叫你母兄隻管住到我們家裡來,不用他們做事,那也使得的。”
寶玉本來是個極聰明的人,隻是一到情急之時便往往有些呆。
若在平時,這樣不合情理的話斷斷不會從他嘴裡說出來。
果然聽得襲人說道:“不敢當。不做事、單住在這裡,他們哪裡有這樣的福氣?若平白耽在這裡,人不人、鬼不鬼的,叫人怎樣想、又是怎樣說呢?”
寶玉見左右都不行,索性不再講道理,隻犯了小孩兒脾氣,夾纏道:“我不依,我這就去回了老太太、太太,不管怎麼樣,定是不能放你走的。你家裡若來了人要讨你,管教不放進來就是了。”
襲人冷笑道:“如何不放。前兒娘娘省親,我聽人說跟娘娘去的抱琴,過兩年滿了年紀,也可放出來的,連宮女兒尚且是如此,更别說咱們這樣的人家了。銀契兩訖,哪有不放的道理?你也知道,老太太、太太最是那‘惜貧憐弱’的,隻怕也樂得見我們娘兒幾個團圓,也好全了那積德行善的心,斷不會縱着你做那霸道的行事。不信,咱們且去太太跟前兒問過一回。”
寶玉急道:“那……那你豈不是一定要去的了?”
襲人看他為自己着急,知道他情真意切,也更看清了自己在他心裡的分量,心中越發安定下來。
她緩緩呼出一直提着的一口氣,認真地瞧着寶玉道:“我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她等着寶玉能自己醒悟過來,按她心裡所設想的那樣——說他隻願都改了,隻要她不去。
隻要他肯這樣說,自己便立即表态、堅決不去,讓他放心。
從此可不就好了麼!
可她到底不是寶玉的知己,更低估了寶玉胡鬧的程度。
他心裡認定襲人此番是一定要去了的,忍着勸了這許久,眼圈兒早已紅了,長歎一聲,頹然道:“罷、罷、罷!你若執意要去,那便去罷。等你去了,我跟着便去回了老太太、太太,叫麝月、晴雯、秋紋、碧痕她們,還有外面的那些小丫頭們,連她們一起也都放出去。最好隻剩我一個孤鬼,多早晚一個人靜靜地死了,就都幹淨了!”
寶玉說完,便賭氣面朝裡躺在羅漢床上,再不出一聲。
聽了這話,襲人如遭雷擊,剛想跟過去勸慰,門卻開了,原來是麝月和晴雯兩個提着水走進來。
麝月向裡看了看,道:“不是說洗澡,怎麼又不見人?如今天氣涼,若要洗,還是早些洗了罷。”
晴雯眼尖,早看見寶玉和衣面朝裡躺着,又見襲人焦急的面容,知道這兩個怕是吵架了,覺得有些好笑,忙拉了麝月一把,向羅漢床上努了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