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月便問:“今日出去不是聽戲?敢情是做腳夫,怎麼這便累得睡了,身上還洗不洗?水要冷了。”
晴雯笑道:“睡着也能洗,他睡他的,你們洗你們的,平日裡難道不是這樣洗的?”
麝月忙瞪了她一眼。
晴雯忍着笑,還想多調笑兩句,襲人走來試了一下水溫,道:“先拿出去罷,過會子等醒了再洗,另再添些熱水來。”
麝月道:“那也罷了,索性再叫水房的人多燒一點子來,若有下剩的,晚些兒用來裝幾個湯婆子也好。”
晴雯與她合力将水重又擡起來,笑道:“你倒會打算,這一件差事還沒料理明白,将往後的事也想好了。隻盼啊,咱們真有那個‘往後’才好,不知這一回咱們二爺氣頭兒上又要攆什麼人了。”
她早看出寶玉和襲人才拌了嘴。
這也奇了,襲人平日裡是第一個性子平順、不肯惹事的,怎麼倒能惹出寶玉的氣來?
麝月瞥了一眼襲人的臉色,忙道:“攆什麼人,我看該攆了你才是正理。走罷,若去得晚了,水房的老婆子們又要羅唣了。”
麝月和晴雯兩個出得房去,襲人望了一眼羅漢床上的寶玉,暗暗歎了一口氣。
襲人走前兩步,輕聲喚道:“二爺、二爺?”
等了半晌,仍不見寶玉答話,襲人以為他就這樣睡着了,又怕他才哭過、就這樣和衣而卧,恐怕受了涼,又歎了一口氣,取了一床絲被來,便要幫他解衣裳。
誰知襲人向前探身一瞧,隻見寶玉雖是無聲側卧着,但肩膀微微顫動,顯是在極力壓抑哭聲。
一面大迎枕已盡皆哭濕了。
襲人見此,早忘了自己的事,馬上擔心起來,忙将寶玉拉起細瞧。
隻見他的眼睛同鼻頭都已哭得紅了,眼皮兒也開始發腫,看上去十分可憐,忙道:“小祖宗,快别哭了,這會子哭起來,明天早上可怎樣見人呢!”
寶玉将頭扭向一邊,鼻音甚重,賭氣道:“你既是打定主意要去的了,又何必操心我如何見人?憑我怎樣,總歸是同你再不相幹的了。”
他說到“不相幹”這樣冷冰冰的三個字,觸動心裡的委屈,眼淚頓時又滾滾而下。
襲人忙用手帕子給他仔細擦眼淚,卻被寶玉奪過自己拭着,隻扭過頭去不肯看她。
襲人見狀,不敢再逼迫他,便坐在他身邊,已數不清是這晚第幾次歎氣,道:“聽見我要去了的話,你有如此反應,足見你待我的心意了,如此也不枉我服侍了你一場。你當我是怎樣?我實在也是不願去的,如今我隻要你一句話——你若肯依我三件事,我是一定不去的。”
寶玉本來正自傷心絕望,驟然聽見如此說,仿佛黑暗中突現一星燈火,喜得忙道:“好姐姐,不必說,我依,我都依,這可好了,你是一定不要去的了。”
襲人氣笑道:“我還不曾說是哪三件事呢。”
寶玉将襲人手攥住,望定她的眼睛,道:“隻要你不去,不管是幾件事、不管是要我做什麼,我都是依的。若我做不到,隻管天打雷……”
襲人忙伸手掩住他口,蹙眉道:“話沒說得兩句,又提這些話,這正是我要你應允的第一件事——不許再似這般任意發狠、說生說死了,該要有個忌諱才是。”
寶玉嗅着她手上的香味,早已心旌搖曳,又見她擔心自己,更是心花怒放。
此時襲人便是說要取他的性命,隻怕這個癡兒也不會說出一個“不”字。
襲人不知寶玉心内所想,隻見他淚痕未幹,紅着眼睛隻盯着自己,以為他此番真正是聽進去了,便将準備好的腹稿說出,除方才說的那一件外,又規勸他不許謾議聖賢、毀謗文章;也不許愛紅憐香、調脂弄粉。
總之,要做個叫老爺滿意的樣子來。
上一世的襲人也是如此同他約法三章,寶玉一樣地也應了,可星移鬥轉,寶玉早将這些事抛在腦後,依舊從心所欲、我行我素,這三樣事從無一樣真正做到。
這一世的襲人孜孜如舊,未嘗不讓人歎息。
寶玉聽了這三件事,不假思索、更不辯駁,滿口答應下來。
襲人心裡不由得一沉。
她與寶玉陪伴良久,知他若是猶疑思量、讨價還價,則尚有三分改還之機,如今他答應得這般囫囵不假思索,則定是一時沖動、轉頭就要忘記,恐怕是如何也改不了的。
可經過今日這樣一哭一鬧的,若是再不丢開手,還要将他繼續刺激下去,又不知要激出什麼病來,所以也不好再逼迫的。
好在自己索性是已打定主意不出去的,有自己暗暗在旁規勸着,一年、兩年、五年、十年,不怕不能叫他慢慢回轉到正道上來。
到時他衣錦還鄉、光耀門楣,才會體諒自己的苦心、知道自己的好處呢。
心裡這樣想定,襲人便笑道:“既是你答應了,那我明日便送信給家裡,告訴說我絕不肯出去的——隻望你記得你今日答應過的話。”
寶玉聽見她這樣說,馬上喜歡起來,笑道:“這也不難,如何不能遵守?便是我何時忘了,姐姐提醒着我些兒,我也就記得了。”
襲人展顔一笑,瞧着時間也不早了,便張羅寶玉洗漱。
方才寶玉哭了這一場,頭上身上一并出了好些細汗,襲人怕他着涼,忙叫人提熱水進來,又服侍他換衣睡覺。
不管襲人走到哪裡,寶玉的目光都一直綴着她,直把襲人看得後背作癢、他也不肯一刻放松,晚上又一定要她陪寝。
二人經此一事,更看清彼此依賴之情,是以相處更加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