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夥計并不去接智能銅闆,在腰上纏着的白布圍裙上擦了擦手,笑道:“你這位小師父還挺實在,竟是鐵了心要同我做買賣。嗐,你别嫌我說話直,你們出家人能有幾個錢?幾個饅頭不值什麼,你也别同我在這拉扯了。”
智能有些難過。
出家人能有幾個錢?
也許那些正經的出家人的确是沒什麼錢的,可這些善良的百姓怎麼會知道,這世上竟還有她們庵裡那樣的腌臜事。
一個年長的女子正在旁邊的攤子上幫一個老婆婆收東西,聽見他們說話,走過來先往那年輕夥計的背上拍了一記,嗔道:“知道自己說話直,就少說些話。”
她教訓完夥計,向智能笑道:“他說話粗,小師父别理他。但有一樣他沒說錯,這些饅頭不值得什麼,你就拿着罷。都是賣剩下的,你瞧,熱乎氣兒都沒了,我們怎麼好意思收你的錢?”
智能看了看女子,又看了看夥計。
這兩個人臉上都是純善的笑意。
智能默默接過紙包,又施了一禮,忍不住說道:“施主行善積德,佛祖一定會保佑你們祛災避難、多福多壽的。”
這都是平日裡接那些富貴人家金銀布施的時候她說慣了的詞,可這一次智能卻說得無比誠心。
那女子爽朗笑道:“嗳,那就好啰!”說完就同那夥計繼續忙去了。
智能握着裝饅頭的紙包,這家人做生意實誠,饅頭做得很有分量。
她像一隻流浪的小動物一般低頭嗅了嗅,饅頭雖然冷了,卻仍然有淡淡的麥香。
可智能突然又覺得不太餓了,便将紙包小心地裝進身上背着的布口袋裡。
手裡一空,心裡也跟着空起來。
智能站在人煙寥落的街心,突然覺得十分茫然。
她蓦地想起秦鐘曾對自己說起過的、他家裡的事。
是了,如今他家裡隻有一個父親,年紀大了、又素日疼他,若是将自己兩人的事告訴給他,老人家未必便不允。
智能将心一橫。
左右自己也是不可能再回庵裡去的了,今日又等不到秦鐘,不如就上他家裡尋他去、将話說分明。
自己是生是死,總得要一個說法才好。
---
話說秦鐘因在席上被薛蟠騷擾,攪得他戲也沒看完、酒也不曾吃多少,就被賈蓉遣人悄悄從小門一路送回家來,雖是不曾受什麼損傷,心裡卻到底老大不痛快。
鬧事的分明是那薛大傻子,可大家都當沒瞧見似的,仍舊同他稱兄道弟,偏将沒做錯事的自己送了出來。
仿佛鬧事的那個是自己一般。
哼,還不是因為他薛家有幾個臭錢,又跟賈家有親。
就因為這個,衆人就都幫着他欺負自己。
想從前自己與寶玉一同在賈家學塾中念書時,薛蟠等一幹人隔三岔五要鬧些事端出來,自己不理他們,那些人卻不肯見好就收,又編排自己同寶玉的許多不堪的話語。
這也罷了,那些人何嘗是自己惹得起的?
可後來就連同樣家裡沒權勢的金榮都敢欺負自己,秦鐘心裡便忍不了了。
從前他們都敢那樣,如今姐姐死了、姐夫又娶了新奶奶,一切都變了。
便是姐夫還念着些姐姐往日的好處,又還能念幾日?
自己雖與寶玉交好,但朋友之交又如何能與盤根錯節的家族聯姻相提并論?
斷斷沒有為了一個小門小戶的“朋友”去得罪親戚的道理。
怪得了誰?
說到底,還是自己投錯了胎,生在這小家子裡,一步錯、步步錯。
秦鐘照了照鏡子。
他自覺這副皮囊聰明俊秀,勝過薛大傻子百十倍……不,千百倍還有餘。
想那薛蟠言語粗疏、滿眼酒色,與自己簡直有雲泥之别,怎麼老天偏讓他做了薛家的大爺,而自己就隻是一個芝麻綠豆小官兒家的老來子呢。
秦鐘随手翻開一本書,眼裡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他心裡隻顧盤算着,自己長了這麼大,也有這一處半大宅子住,從未缺食少穿。
他自以為日子過得還成,直到姐姐嫁到了賈家,自己這才知道什麼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秦鐘第一次去甯國府探望姐姐,這才知道原來日子還可以這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