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這麼再三再四地敷衍,雨村心裡便有些嘀咕,疑心隻怕是從前那些财物并非是拿去打點,恐怕都進了師爺自己的荷包了。
但他日常需倚重這位曾在底層摸爬滾打多年的師爺的地方頗多,所以也便揭過不提。
他本來已經不作他想,卻不想終于有一日,師爺忙忙地來說,貴人有事要交辦,若是辦得好了,好處自然是少不了的。
雨村聽時,原來是讓他牽線去請長安縣節度使雲光出面辦一件事。
這事情倒也不難,是要管人家小兒女的親事。
雨村雖覺荒謬,被師爺在旁喻其輕重、明其利害,卻也不敢不辦。
他在官場敷衍這些時日,卻也知道這位雲光大人素與賈家相厚。
想自己雖然官聲不顯,卻是賈政一力保舉的,且也姓賈,未必那雲光就不給面子,當下便修書一封發往長安。
信發出時,雨村心裡還有些忐忑。
萬一那雲光不識好歹、不肯給這個面子,自己又如何是好呢?
總算那雲光也是個體面人,且此小事于他實在不足一哂,真個就将這件事辦成了。
師爺拿着張家的謝禮來,雨村看着白花花的銀子,心裡十分歡喜。
此番真是順利,又得了财、又得了名。
财還是其次,重要的是讓上頭的貴人知道自己是個肯辦事、能辦事的,又機緣巧合同長安節度使有了一場交情,真是令人心花怒放。
雨村很快便将這樁事忘記了。
可半月後師爺卻說,那張家的女兒得病死了,郭家那個癡情種子雖是被退了親,卻仍是為張小姐殉了情了。
可憐李衙内白忙活一場,還是沒有抱得美人歸。
雨村聽罷,也不禁唏噓。
他倒沒想到此事竟是如此收尾,也暗歎那張小姐沒福。本來她有福氣能攀上知府家的小舅子,此後身份不可同日而語,怎麼就一病死了?
可見各人命數有定,不可強求啊。
師爺卻在一邊冷笑。
雨村有時真覺得這個師爺有些神神叨叨的。
不知道是不是從前當小沙彌的時候染了些什麼不幹淨的東西在身上,不然怎麼總是笑得那麼瘆人呢。
雨村雖然腹诽,卻仍問他道:“你笑怎的?”
師爺道:“老爺莫怪,我笑的是蝼蟻不知命賤,自以為心思高明,妄圖改換命運,殊不知早被人看得透了。”
雨村不知他說的是什麼,不悅道:“你若知道什麼,直言便是,又打什麼機鋒!”
師爺拱手道:“老爺恕罪,是小人一時感慨忘情。”
跟着便将張金哥與郭诠私奔一事如此講了一遍,除了當事人的對話細節不知,其餘之起、承、轉、合,倒如從旁見證的一般,将整件事說了個八九不離十。
原來女的并非病死,男的也沒有殉情,兩個人竟然共謀私奔、不知去向。
雨村拊掌贊歎道:“好、好,不想此事竟有如此轉折。商戶之女與武夫之子,本來都不大上得台面兒,誰曾想倒都是有氣節的,也真是‘老鸹窩裡出鳳凰’,他們兩家的祖茔該冒青煙了。”
師爺苦笑道:“老爺贊歎他怎的,咱們可是這一頭兒的。”
雨村笑道:“嗳喲,這倒是了。隻是咱們的事已了了,不論是哪一頭兒的,都不大緊要了。”
師爺道:“本來是了了,可經那小兒女這麼一鬧,上頭的貴人便有些不大樂意。老爺您想,這樁婚事是貴人替他們定下的,他們不心悅誠服地領受,倒擺弄出這許多花樣來,這是什麼?”
雨村便問:“是什麼?”
師爺歎道:“自然是‘不識好歹’了。貴人心裡覺得膈應,不肯與他們善罷甘休,正讓雲大人悄悄地派人捉拿呢。”
其實對于這件事,雨村本來就好大不以為然。
他覺得,平白要管人婚嫁已經荒唐,為難人家小兒女更是大可不必,所以同師爺的對答也多少有些裝傻的成分。
但聽說貴人因此動氣,并且已派人前往捉拿,他心裡又不禁有些動搖。
是啊,做官做了那麼大,圖什麼?
不就圖個衆星拱月、一呼百應?
可如今連兩個京外偏鄉的小孩子也不把他放在眼裡,教人家怎麼不生氣?
如此想了一回,雨村也認為那位“貴人”是很應當生氣的了。
雨村心裡也有了些參與的心思,便問:“若将人捉到了,貴人預備如何發落?”
師爺道:“自然是押回長安縣去,遊街示衆,也叫他兩家幫着欺上瞞下的爹娘好生臊上一回。”
雨村此時已将思想完全統一到貴人的陣線中來,忙道:“應當、實在是應當。養出這樣胡作非為的兒女,其父母該是首罪,合該一起遊行鄉裡、以儆效尤,讓百姓都曉得些輕重長短。”
師爺卻又沉吟道:“隻是不知雲大人那邊動作怎麼如此之慢?一路上也沒捉到人,據說已被他們逃進了京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