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笑道:“好、好,小孩子到底無甚見識,不說遠遠地跑,怎麼倒往京裡去了?進了京城,豈不是正到了貴人的‘五指山’内,到時再想怎麼發落,還不是由着貴人的心思。”
師爺搖頭道:“老爺想得簡單了,越是在京中,貴人的行動越是受些掣肘,遠不及在外面便宜,所以如今倒真有些麻煩呢。”
雨村覺得面上有些挂不住,一時便不則聲。
師爺卻道:“如今貴人倒另有一件事托給老爺,貴人說,這件事若辦得好了,等來年京裡有了缺,便調老爺上京裡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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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近來頗為無精打采。
他的好友秦鐘突傳重病,賈母等卻對這些事向來有忌諱,不許他往秦家去探望,所以本來焦不離孟的兩個人算起來竟已有小半月不曾見面。
這秦鐘天生風流袅娜,也很有些單弱,從記事起也是小病不斷,但皆未似此回病得如此兇險。
他這次的病卻也有個緣故。
原來那日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向惜春求助被嚴詞拒絕後,她黯然神傷,在管事媳婦的護送下一路跌跌撞撞地出了賈家,卻也不曾回轉到庵中。
惜春屋裡的人雖然不肯告知她寶玉和秦鐘的事情,她卻從外頭的下人口中聽見說寶二爺同秦家相公都在東府裡聽戲。
若能見着秦鐘,她總有個說法。
她跟着師父往來過賈家多次,知道甯國府供客人出入的西側門的位置。
她又怕小厮盤問驅趕,不敢便站在門外苦等,于是就在對街的一棵老樹那裡等候。
不知是造化弄人,還是寫故事的人可惡。
若她當日能等到寶玉和秦鐘兩人中的任意一個,恐怕都不會發生後面的故事了。
偏生這兩個人,一個不曾騎馬、被花家塞進轎子忙忙地趕路回來;另一個卻被賈蓉從平日不開的角門悄悄護送出去。
兩人便都沒有遇上智能。
眼見着日頭西垂,智能的雙眼一錯不錯地盯着進出的人,卻一直等不到秦鐘。
她知道甯國府怕是早就散了席,秦鐘同寶玉那樣要好,若是得他留宿,想來也是有的,隻不知如何才能送句口信兒進去?
這個時候她又萬萬沒有理由再進榮國府去。
師父等不到自己回去,恐怕不多時就要來尋人,此地萬萬不可久留。
想到師父,就想起師父的闆子。
明明是很不起眼的薄竹闆,打起人來卻不知道為何那樣疼。
師父還叫人給那竹闆尾端穿了三顆翡翠珠,配一把子紅豔豔的流蘇。
可惜不論弄得它再漂亮,也是狠心、無情又不祥的東西。
智能又冷、又餓、又怕,沿着甯榮街一路慢慢走着。
到了外頭的大路上,白日裡熱鬧的街道上此時已沒有幾個人。
兩邊的店鋪倒已有一多半正在收攤、上窗闆。
辛苦了一日,到了晚上,似乎每個人都有家可回,與親人一起吃些熱飯,說些閑話。
窮又怎麼樣,隻要一家人在一起,總能想辦法活下去的。
智能一面走,一面想,一面更傷感自己的身世。
路過一個賣饅頭的攤子,年輕夥計正收拾着摞得高高的蒸屜,預備打烊。
智能走過去,從懷中摸出幾個銅闆來。
這是自己瞞着師傅偷偷藏下的私房錢。
雖然已經打定主意今後不再做尼姑,智能仍然按師父教的規矩好生向那夥計施了一禮,道:“施主,我買兩個饅頭。”
那夥計停下手裡的活,打量了一眼智能。
他見這位小師父眉目清秀、生得又單弱,且是獨身一人行走,便将後面已紮好的闆車屜重又解開,從裡取了一張幹淨的細紙,在籠屜底下揀了四隻饅頭出來,整整齊齊地包起來遞給她,道:“小師父,拿着吧,這個不用錢。”跟着又去忙他自己的活了。
智能雖然見慣了師父們驕奢淫逸的生活,卻還沒忘了小時候過的苦日子。
她更沒法忘記水月庵周邊的窮苦人來庵裡燒香時誠心祈願的樣子。
智能知道,經營這樣的小攤子很不容易,起早貪黑自不必說了,單說這做饅頭,瞧着好像容易,其實最是一項體力活。
她與師姐智善兩個被師父要求學做饅頭,為了做出師父滿意的樣子來,也吃過不少苦頭。
若面團揉得不夠力、不夠數,或是醒發得不夠久、不夠次數,蒸出來的饅頭就不會蓬松香甜。
看這攤子上摞得高高的蒸籠,就可以想見這家人每日要花多少力氣。
智能不忍心白要他的饅頭,将拿着銅錢的手又往前伸了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