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微微低了頭,淡淡地道:“我也并不大會作詩,也不喜歡說話,去了也隻是閑坐着,沒得掃姐姐們的興呢。”
黛玉看她雖然有意垂着雙目,卻仍能瞧出眼睛紅紅的,又見她一身簡素,不着妝飾,顯然是着意要祭緬什麼人,心裡也知七八分,便道:“咱們姊妹們在一處,倒也不一定是為哪一件事。往日我們一味是作詩,卻是怠慢了你。妹妹若有什麼喜歡的,也盡管說給我們知道,下棋也好、畫畫兒也好,也都是有趣的。我知道妹妹是第一個不願意麻煩人的性子,可若是太客氣了,咱們姊妹間反倒生分了。”
惜春歎了口氣,緩緩轉身,又癡癡地望着水面。
黛玉輕聲道:“你别嫌我煩才好。我總是個外人,沒有那些牽扯,也不多話。你若不嫌棄,心裡有什麼話,倒可以同我講講,我也同你排遣排遣。”
惜春搖搖頭道:“姐姐不必自謙。自你來了,不管别人怎麼想,我可從來沒有把你作外人看呢。”
她一面說着,用帕子又按了按眼角,突然自嘲一笑,道:“什麼‘外人’、‘内人’,活着的時候講論這樣多,死了還不是一樣的一個光身子去了地下?‘内人’也不見得比‘外人’就風光體面了。”
這話不錯,可從這樣一個小女孩兒的口中說出來,就顯得格外的冷恻。
黛玉走到惜春身邊,與她并肩而立,望着水面,認真地道:“自我來了,不管别人怎麼想,我也知道你實在并不是一個‘冷心冷情’的人。妹妹在這樣的年紀就想得這般通透,實在難得,果然是有慧根之人。隻是……心裡總是念着這些事情,難免沉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你本來也可活得更自在些的。”
惜春默然不語,良久方道:“人人若都隻想活得自在,那便無法無天了。”
黛玉驟然聽得此語,忍不住便要笑,好容易才忍住了,将她方才這句話重又想過一遍,突然便明白過來,溫言道:“聖人所推‘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之境界,你難道都忘了?活得自在不一定都要荒唐,隻要本心至純至善,行事自然自在。”
惜春想了想,終于歎道:“這樣的境界,豈是人人可以有的?”
她向黛玉身上看了一眼,道:“不敢讓姐姐陪我在這裡吹風,姐姐且自家去罷,讓我一個人在這裡。我略站站也回去了,不至于便有什麼事。”
黛玉攬過惜春的肩,隻覺手臂環繞中的這一個小人兒格外單薄,這種感覺有些熟悉、有些讓人心疼。
繁華遁世的惜春,孤高冷僻的妙玉,像是不同結局的自己。
黛玉歎道:“留你一個人在這裡自歎自傷,我是不忍的。衆人皆說咱們四姑娘古怪,我看實在不然。依我看,你明明是最想跟大家在一處的一個人,怎麼偏偏别扭成這樣?”
惜春的肩膀一顫。
黛玉理了理惜春的額發,輕聲道:“為了不讓人家污染了你努力維持的‘幹淨’,你也不得已說了許多違心的話,實在是難為你了。”
惜春一怔,轉頭看着黛玉,黛玉也看着她。
惜春小嘴一扁,突然伏在黛玉懷中哭了起來,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樣。
她本來也隻是個小孩子而已。
黛玉輕柔地拍着她的後背,柔聲安撫道:“哭罷,哭罷,有姐姐在這裡,你隻管盡情哭一場。好妹妹,你是太聰明、太早慧了,聽見、看見了那些人做的腌臜事,心裡不自在,便格外要将自己弄得幹淨。雖然老祖宗将你早早地接過來住,可你是東府的小姐,不論搬到哪裡,這個身份無論如何也是你不能抹去的,以至于越發要使用些冷言冷語同那些人都隔絕開來。”
黛玉歎道:“你費力給自己築了這座高牆,把那些人擋在外頭,可卻也将你自己關在裡頭了呀。大家隻當你是個脾氣古怪的小孩子,不曾來将你從深牆中帶出來,留你一個人在這裡,很不好受罷?是姐姐明白得太晚了,很對不住。”
黛玉的聲音如同二人腳下潺潺的流水,溫柔地潤澤着沿岸的石子。
惜春哭得更厲害了。
黛玉拿出手絹給她仔仔細細擦着眼淚,安慰道:“傻孩子,姐姐們向來隻以為你嫌我們吵鬧,我們便不肯去招你的煩。如今可好了,既知道你原來不是這樣的想法,那說什麼也不能再讓你一個人承受這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