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還是搖頭。
了塵環顧四周,清清小溪繞村而過,村裡散落着十幾戶人家。
小溪,村莊,還有這雙眼睛……為了這些一閃即逝的似曾相識,雲遊了數十載的雙腳,就此停留。
撿來的孩子日漸活泛開朗。這一日,蹦蹦跳跳跑出去玩耍的孩子,回到草廬,卻蔫頭耷腦。
“師父,他們都說我沒有名字,是個野孩子。”
了塵和煦一笑,說道:“那你便叫鶴栖吧。黃鶴杳然的鶴,枕山栖谷的栖。”
孩子問道:“這個名字很厲害嗎?”
了塵靜了一息,說道:“有一個人,就叫這個名字,他,很厲害。”
“他是師父的什麼人?”
“一個……故人。”
“他去哪了?”
“黃鶴杳然,一去不複返。”
——
“師父……”許是回光返照,了無生氣的少年,緩過一口氣,眼睛裡閃過一絲微弱的光彩。
“師父,那個人回來了,對嗎?”
“何人?”
“師父的故人,他……同我長得好像。”
像麼?了塵并不覺得。更多時候,看到眼前這個孩子吃飯、說笑,心底那些空蕩蕩的虧欠,反而會更清晰地浮上心頭。這麼多年,你吃得可好,在同何人說笑,身上的傷,可徹底好了?
從前在溪村之時,他從沒喊過樓鶴栖的名字,如今,每叫一聲“鶴栖”,都如同一種自罰,當年,他為了“放下”而離開,卻不知,所見諸佛,皆由自心,一念離真,皆為妄想。
你以為你在渡魔,焉知不是魔在渡你?
少年說完那幾句話,臉上重新透出死灰色,少頃,那雙亮如星辰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
是年秋,京城爆發腸澼大疫。
往昔熙攘的街市,如今一片死寂。偶有行人匆匆而過,皆面色慘白,腳步踉跄,以布帕緊掩口鼻,眼中絕望與麻木交織。
城門口,官兵身披重甲,手持長槍,冷峻地封鎖出城要道,阻攔試圖逃難的百姓。
城外,流民拖家帶口,瑟縮在秋風中。眼神空洞,身形伛偻,即便有親故離世,也無力大放悲聲。
街巷裡,處處彌漫着死亡的氣息。患了痢症之人苦苦掙紮,親人卻隻能徒然落淚。郎中們背着藥箱四處奔忙,面對洶湧疫病,卻也深感無力。
滿目瘡痍之中,一個身形高瘦、古稀之年的老僧,獨行于人群中。
他月白的僧袍不複整潔,步履雖已蹒跚,舉手投足,卻依然不失高華之氣。
他緩慢而又笃定地将染疫而亡的屍身,運到城門下空曠的開闊地,奔走往複,不知疲倦。
這一日,剛過寒露的天,突然飄起鵝毛大雪。
了塵身着單衣,跋涉在風雪中,他将獨輪木辇的麻索縛在肩上,一步一滑,将街巷裡倒伏的屍身背到車上,再運到城門下的空地之上。
忽地,烏黑的雲層翻滾着壓向大地,冬雷乍響,青紫色的閃電劈開雲層,驚落枝頭積雪。
樓鶴栖踏雲而來,一身凝夜紫铠甲,手握紫光劍“斬螭”,銀發沐雪,發絲肆意飛揚。他淺淡的雙眸怒氣隐隐,雙唇緊抿,傲然又沉冷地俯視着風雪中的老僧。
一道閃電伴着驚雷,在了塵身前炸裂。
“這麼多人因你而死,你,還不認輸嗎?”樓鶴栖的少年音劈空而下。
了塵停下腳步,月白僧袍落滿雪花,蒼白慈和的面容澹然平靜。
他雙手合十,垂首道:“南無阿彌陀佛。”
樓鶴栖冷然道:“我屠了四百八十寺,寺中和尚皆因李儉一個名字而死。你念佛再多又有何用?你醫一人,我便疫一人,如今,滿城都因了塵一人而亡,你不入魔,天下無佛!”
了塵終于擡起頭,大片雪花落在他頭頂,像是令他重生了滿頭華發。也讓人想起久遠的某一天,同樣的風雪夜,柴門輕啟,那個叫李儉的書生,白玉般的慈和面容,在風雪裡閃動着溫潤的細澤。
“你殺一人,我便救一人。你毀一城,我便渡一城。我以慈悲心,化解這無盡殺劫。我若成佛,則天下無魔。”
了塵說罷,念誦劍訣,“斬螭”識主,登時紫光大作,一聲龍吟,掙脫樓鶴栖的手,飛向了塵。
終于要動手了麼?樓鶴栖傲然挑眉一笑。
他翻手為雷,覆手為電,揚手一招,掌上已燃起一簇火焰,雷電夾雜着火光,“騰”地一聲,化作火龍,呼嘯着撲向城池。
城中濃煙四起,火光沖天,房屋傾頹。四散奔逃的百姓發出驚天動地的哭喊。
樓鶴栖像造物主般俯瞰着煉獄般的火海,唇角牽出一個冰冷邪佞的笑。
然而,下一瞬,他的笑凝固在臉上,那一幕,即便過了千年萬年,也令他噬骨蝕心,永堕無間地獄。
了塵催動“斬螭”,紫光劍在半空旋舞疾飛,他想起很多年前的盛夏,在溪村的林間溪畔,樓鶴栖手把手教他畫下馭火赤霄符,兩人一劍,翩若驚鴻,火花騰空而起,宛如漫天煙火。
——“倘若他日你遇見了大魔頭,便用這馭火赤霄符,引得天雷地火,燒他個神魂俱滅。”樓鶴栖笑吟吟地對他說。
了塵伸指劃下紫光瑩然的符咒,“斬螭”引動天雷地火,漫天火花炸裂,瞬間将城樓下的空地,燒成一片火海。
“既知身是夢,一任事如塵。”清朗的佛偈溫和如煦,月白袍角随風飄起,陳舊卻不染塵埃的芒鞋,踏着沙塵,徐徐踏入火光。
“不——!”樓鶴栖目眦盡裂,他跌下雲層,沖入漫天火光,周遭“劈哩啪啦”的燒灼之聲啃噬着他的耳鼓,堆積如山的屍首在烈火中焚為灰燼。
了塵芒鞋已被燒毀,僧衣也燃起火舌。他赤足入火,步步生蓮,高聲誦讀佛号,聲聞百裡,周身泛出金色佛光。
樓鶴栖被佛光所灼,與了塵一步之遙,始終無法近身。
最終,隻抓住了一片燒灼的僧袍,眼睜睜看着了塵,在漫天火海中,化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