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世觚光華大動,清輝洩地,一處山谷隐隐浮現在諸神面前。
薛妄道:“那一年我未滿十九,本應是個無憂無慮的世家公子,隻可惜,我偏偏生在刺客世家。”
——
山岚浮動的山谷,飛瀑如練。
初出茅廬的刺客唐懷,背着簡單行囊,仰頭望着眼前這座潦草的山門。
一橫兩豎三塊巨石一搭,便成了一道門。
橫在最上面的石塊上,刀砍劍劈了三個字—— “拭劍谷”。
唐懷一身杏紅錦袍,風塵仆仆,卻難掩少年意氣。他在石門下踯躅了片刻,自言自語道:
“天下第一鑄劍師的隐居地,竟如此簡陋,莫不是徒有其名的冒牌貨?”
一轉念,又自問自答道:
“來都來了,先進去再說。”
入了山門,沿着石徑,走到盡頭,便是一泓翠色如滴的湖水,水面波平如鏡,不見一絲漣漪。
湖邊系着一隻竹筏,竹篙随意地插在水中,似是等人來撐篙。
唐懷環顧四周,見湖對岸是一座獨峰,南邊有滔滔水聲,想必湖水之下,是一處飛瀑。北面是一塊幾乎陡直的巨大石壁,壁上鑿了條一人多寬的石階,石階宛如天梯,沒入雲霭,看不到盡頭。
唐懷心道:怪不得世人都說,進拭劍谷,需舍下半條命,此處有三條路,其一,是撐筏渡湖,但對面是座獨峰,不見谷地,且湖面不見波紋,水下必有暗流;
其二是南邊飛瀑,飛瀑之下定有深潭,從高處墜入,無疑九死一生;
其三是北面這塊石壁,看似兇險,卻也是唯一可能通往山谷的路徑。
唐懷果斷向石壁走去,到了近前,見石壁光滑險峻,壁上除了直上直下的石階,還攔腰鑿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石徑,石徑下便是深不見底的懸崖。
唐懷毫不猶豫踏上這條攔腰開鑿的絕路。山風過耳,窄窄的石徑之下,就是萬丈深淵。唐懷不看腳下,隻是撐着石壁快步向前。
轉過這條窄徑,便是一處開闊的石台,石台邊緣有兩個鐵環,鐵環上墜着兩條鐵索,通向深不見底的陡崖。
唐懷拿起鐵索試了試,發現其中一條鎖鍊,明顯重于另一條。
他了然地笑了笑,選了分量重的一條,雙手攥緊鐵索,腳尖在山岩上輕點,身體微微後仰,借助鐵索的拉力,靈巧地沿着陡崖下缒。
果然,另一條鐵索,到了石壁中間,便斷掉了。
約莫一炷香時分,唐懷到了谷底。
谷中别有洞天,碧霞紫煙,松竹掩映,蘭花蕙草開滿林壑,絢爛如雲錦。
——
唐懷擡腳踏上草徑,便聽一聲清脆的斷喝:“站那,别動!”
他頓住腳步,便見一個身形高挑的年輕姑娘,背着竹簍,左右手各握着兩把蘭草,伴着鳥鳴松濤,快步走來。
唐懷雖是刺客,卻也是江南佳麗地、金陵溫柔鄉長大的世家公子,美人,自是見多了。但看到眼前這姑娘,心神還是不由一震。
姑娘一身石青布袍,松軟烏黑的長發,在腰際用布帶松松一绾,一張臉脂粉不施,卻分外白皙明淨,眉眼清絕,尤其是那雙深邃清寒的眼,平靜無雜,仿若什麼也勾不起她的興緻。
“你踩到我的蘭草了,剛種下的。”她的嗓音似寒泉,清越中,透出一絲對世間萬物的冷淡。
“初來乍到,姐姐莫怪。”唐懷額前碎發被汗水打濕,微微潮紅的臉,漾出令人目眩的笑容。
姑娘并沒有怪他的意思,但好像也不打算理他。
唐懷見她轉身欲走,連忙說道:“姐姐留步!在下金陵唐懷,不知谷中的聶前輩住在何處,可否指點一二。”
“你問聶夙?他不在了。”
“不,我是來尋一位名叫聶無霜的聶前輩。”
“我就是聶無霜。”
聶無霜轉過身,平靜地看着唐懷。
眼前的少年,像個縱馬踏花,誤入此間的小少爺,清隽的劍眉下,眼眸溫柔清澈,整個人似初春的酒吹過三月的風,周身帶着股醺醺然的溫煦惬意。
唐懷顯然呆住了,半晌,才讷讷道:
“想不到,天下第一鑄劍師聶無霜,竟生得這般好看。”
——
聽到美少年的由衷誇贊,聶無霜臉上毫無波瀾。
“你尋我作甚?”聶無霜問道。
唐懷笑道:“自然是求姐姐為我鑄劍!”
聶無霜語聲清寒:“世人皆知,拭劍谷不鑄無名之劍,你走吧。”
說罷,将手上的蘭草往背簍裡一丢,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轉身往百尺松林走去。
“姐姐怎知我是無名之輩?”唐懷亦步亦趨地追問。
“金陵唐氏三代單傳的小公子唐懷,三年前刺殺渝州令尹,用的是一條白绫;兩年前刺殺甯國太宰,用的是一隻雞;一年前刺殺南越國使臣,隻用了一句話……你是刺客不假,但劍在你手,注定無名。”
唐懷肅然道:“但這一次,我要殺的,是周律王。”
松濤陣陣,陽光灼眼。
"三十七日前,京郊外三百流民被他做成人彘,七日前,他在宮中設瓊脂玉宴,取美人骨制成琵琶。"
聶無霜的裙裾掠過石上青苔,沉潭般的眼望向唐懷,目光透出冷寂:
“與我何幹?鑄劍師的劍,不問去處。”
“姐姐!”唐懷追上去,攔在聶無霜身前。
“不是說,求姐姐鑄劍,要過三關試煉麼?唐懷隻求姐姐給個機會。”他目不轉睛望着聶無霜,唇角的笑意,溫柔得能融化人心。
聶無霜的青衣被風吹起,不點而朱的薄唇,吐出的話語,簡單幹脆:
"東首劍冢第三排第七柄。”她背對着唐懷走向竹林。
"能活着拔出劍,再來同我說話。"
——
所謂劍冢,便是名劍的埋骨之地。
劍在人在,劍亡人亡。當持劍之人化作黃土,那些曾飲血無數的神兵利器,也終将歸于塵土,長眠于此。
拭劍谷的劍冢,在松林最深處。古松參天,虬結如龍,枝幹扭曲如劍客揮劍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