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懷聽了,倒是一怔。不似想象中歡喜。
“姐姐為何答應得如此突然?難道與我選的這把廢劍有關?”
聶無霜垂下眼:“答應了便是答應了,哪有那麼多為何。”
唐懷眼中重又灑滿星芒點點,眸光似水,似能融化人心。
“也對。難得姐姐一句答允,隻願這把劍,能為我斬盡世間不平,助我得償所願。”
兩人一前一後在谷中慢行,風過松濤,青山遠繞,到了客舍近前,聶無霜道:
“明日卯時,來洗劍池同我一起練劍,既要鑄劍,我還需更了解你。”
唐懷應下,一夜無話。
——
翌日清晨,薄霧未散,唐懷踏着晨露,來到洗劍池畔,聶無霜一身天青布袍,墨發高高束起,獨立于碧水飛瀑間,挺拔如松,望之凜然。
“站在瀑布下,逆流揮劍三千次。”聶無霜字字千鈞,聲音清冷如泉。
唐懷自幼經受嚴苛訓練,聞言也不多話,隻是默默抽出“寒月”,劍身映着晨光,泛起冷冽寒芒。
他縱身一躍,穩穩落在瀑布中央的青石上,數十丈高的飛瀑,如銀龍倒懸,轟鳴聲震耳欲聾。
劍鋒破水,激起千層浪花。
唐懷每一次揮劍,都帶着破空之聲,劍光在飛瀑中劃出道道銀弧,晨曦中,水霧彌漫,他勁瘦的身影在湍急水流中若隐若現。
聶無霜高聲道:“斜刺時,肩肘松了三分。”
她指尖輕彈,水珠如鐵丸擊在劍脊。唐懷虎口發麻,劍勢卻不敢稍滞。
“力道過剛則易折,過柔則難破甲。”聶無霜負手望向轟鳴的銀瀑,繼續說道:
“鑄劍時千錘百煉的不僅是刃口,更是劍脊承力的筋骨。”
聶無霜自懷中取出半截青竹,竹枝點在唐懷腕間:
“飛瀑淬劍,腕底千鈞要藏三分巧勁。若隻知逆瀑而上,縱是玄鐵,也要被激流磨盡鋒棱。”
唐懷第七百次斜刺時,“寒月”突然發出清越龍吟,劍鋒撕開瀑流一線銀隙。
聶無霜眼底掠過星火,面上仍肅然如鐵砧:
“記住,劍道不在破敵萬千,而在承得住千鈞威壓。”
紅日初升,青瀑氤氲間,一虹飛渡,如天劍淩空。
兩人一劍,在飛瀑中擊打騰挪,劍光如練,水花迸濺,不知不覺,已過了一個時辰。
聶無霜足尖輕點,躍上幹爽的潭邊巨石。她随手打開食盒,朝仍在瀑中練劍的唐懷喊道:
“歇息吧,該用早飯了。”
唐懷吃了兩塊粟糗,又俯身掬一捧潭水飲下。他舒展身軀,仰卧在溫熱的巨石上,閉目養神,耳畔是飛瀑轟鳴,鼻端是草木清芬。
——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忽聽瀑布之上,人聲嘈雜呼喝,緊接着,四隻碩大的木鵲淩空飛下,氣勢驚人。
唐懷起身凝神細看,隻見那木鵲削竹為骨,制成木鳥,再縛以絲麻,每隻木鵲上各載一人,飛躍瀑布,乘風而下,猶如天降神兵。
唐懷轉頭對聶無霜道:“這些人為了進谷,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聶無霜冷冷地看着木鵲飄搖而下,不置一詞。
最先落地的那人衣袂飄飛,站定後遙遙拱手,聲音清朗:“問劍山莊少莊主辛韫,特來拜會聶姑娘,唐突之處,還望海涵。”
唐懷壓低聲音,輕笑道:“辛韫啊,江東世家公子排行榜榜首,人人都贊他是美男子,我是不服的。他之所以排在我前頭,無非是占了年歲的便宜,生得比我早罷了。”
聶無霜眸光清寒,語聲譏诮:“辛少莊主好大的排場,這般興師動衆,知道的是來谷中做客,不知道的,還以為要攻城拔寨呢。”
辛韫金冠玉帶,風流倜傥,确是一表人才。聽出聶無霜言語中的的不悅,連忙上前,拱手深深一揖道:“世人皆言,入拭劍谷難,難于登天,辛某此舉,實屬無奈,才出此下策,擾了谷中清淨,還望聶姑娘念在辛某誠一片誠心的份上,饒恕我等冒犯之舉。”
說罷,轉身指揮三個相繼落地的随從,解下木鵲上綁縛的大紅禮箱,擡到聶無霜面前。禮箱打開,盡是珠寶、茶葉、鮮魚、喜餅等提親禮物,不一而足。
辛韫手托一隻木匣,鄭重道:“聶姑娘,令尊聶夙聶前輩,生前曾與家父定下你我婚約,這是令尊留下的信物,還請聶姑娘過目。”
他微微一頓,擡眼望着聶無霜道:“辛某今日特來登門提親,還望聶姑娘信守父母之命,與我完婚。”
唐懷震驚,暗自腹诽道:哪有一上來就逼婚的。這辛韫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旁人拼了半條命才勉強進谷,還得九死一生獨闖三關試煉,他倒好,插個假翅膀飛進來,張口就要當便宜谷主,你想得倒美!
聶無霜接過木匣打開,見匣子裡盛的是一把匕首,她取出匕首,迎着光細細端詳,見刀刃内部有若隐若現的九層紋路,正是聶家家傳的“九疊鍛”技法留下的特殊紋路。
她将匕首放入木匣,交還給辛韫道:“匕首是我聶家的不假。”
辛韫面上一喜,眉眼間難掩得色。
聶無霜接着道:“不過,從拭劍谷流出的匕首,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且父親在世時,從未提過婚約之事。如今父親已作古,嫁與不嫁,我說了算。依我看,辛公子還是怎麼來便怎麼回吧。”她擡眼瞥了瞥那幾隻木鵲,微微一哂道:
“至于能否一步登天,便要看這假鳥的造化了。”
唐懷一個沒忍住,“噗”地笑出聲。
辛韫求婚被拒,正暗自羞惱,忽見唐懷一笑,頓時找到了出氣筒,他冷哼一聲,譏诮道:
“這位是……?聶姑娘當衆悔婚,莫不是因為他吧?”
他故意收住話頭,聲音陡然拔高。
“光天化日,孤男寡女在水潭邊濕了身子,誰知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世人都道聶無霜冰清玉潔,卻不知竟在谷中養了小白臉,當真讓辛某大開眼界!”
唐懷臉上一派純真,笑臉迎人,人畜無害:
“我是什麼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别讓什麼鳥人都進來撒野。”
辛韫面色驟變,目中殺機立現,他猛一揮手,身後三名随從掀開禮箱夾層,“锵”地一聲取出兵刃,顯然早已做好先禮後兵的準備。
唐懷跨出一步,擋在聶無霜身前,閑适又溫柔地道:“姐姐不必髒了手,我來。”
這是聶無霜第一次看到唐懷以刺客身份出劍。
也是聶無霜作為鑄劍師,第一次體會到“人劍合一”有多可怕。
唐懷此刻,已完全同幽藍的“寒月”融為一體,唯見一抹朱紅的身影,偶現幽藍寒光,或是幾屢劍光,穿透朱紅花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