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見到這一幕的人為之懸心,眼前打鬥局勢就發生了轉變。
那隻沒了利爪和尾部的妖物在半空中飛速扭動起來,高大的動物輪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扭曲,像極了大火燒起時天邊湧動的黑煙,幾個呼吸間就變成了一張供桌大小的鬼面,齒牙開合時黑氣森森,寒光凜凜,舌尖卷出幾指長的空隙,怒而幹澀的聲音洩出:“爾等凡俗蝼蟻——”
“這才是真身?”
女子對它的鬼叫置若罔聞,面對氣勢暴漲的妖物亦半分不退,手指伸向半空,倏然繃直而後彎曲微蜷,想要将脹得小山一樣大的鬼面收入掌中,緞帶下冷靜的聲音流瀉而出:“現在發力,晚了。”
校尉這才看清這隻方才壓上自己肩膀的手,蒼白,瘦長,但極其有力,隔空抓取時似乎摁下了匣子裡的暗扣,也捏住了妖物的命門。隻見先前肆意逞兇的妖物連連怒吼,猛沖向她,可怖的沖擊力讓兩人所在的地面立刻破碎。
而随着激烈打鬥,那張鬼面身形卻越來越小,最後隻剩作巴掌大,牢牢地扣在她掌中,瘋狂扭動,長大嘴巴要咬斷她的指骨,将皮肉和經絡一口吞下。
女官已經收符站在原地,知道勝負毫無懸念,妖物已在做困獸之鬥。
女子拽着那張臉退後幾步,将它拽扯到宣國公世子與那碎碎念不斷的術士身邊,她五指發力,扣着那張蠕動的臉生生轉了一面,正怼到那術士眼前,妖物和術士幾乎鼻尖對上鼻尖。
“看清楚。是什麼東西?”
術士被鬼面嘴裡的腥氣熏得臉色煞白,又被吓得嘴皮顫抖,腦袋裡空白了半晌,才意識到這是在問他。他看了幾眼猙獰的骷髅,下意識出聲時額頭上的冷汗也跟着下來了:“妖……妖櫃排行五十八,鬼面髅。”
女子似乎看了他一眼:“場域關了沒?”
被鬼面髅盯着,術士覺得自己成了牽線的木偶,看看半空,又看看腳下,機械地回答:“還沒有。”
場域不關,意味着鬼面髅始終威脅着這些人的性命。
話音落下,時間有一瞬的靜止,燥熱的空氣好像都停止了流動。
術士反應過來,是因這人不再動作,也不說話了。
術士舔了下幹裂的唇,知道自己這回怕是真攤上事了,想着不然先交代了保命。然話尚在嘴邊,就見幾步之外,從始至終遮蓋住女子面容的十數根五色緞條其中一根無風自動,略撩起一角,強盛的明黃色光澤在布條上奔湧,像某種強大的封印被揭開,力量悉數注入她掌中。
下一刻,被女子抓住的鬼面髅發出凄厲的慘叫,聲音尖得能擊穿人的耳膜,它變幻各種姿态扭動,詛咒,而後大叫着潰散。
緞條掀起又落下的瞬息,術士瞥見了緞條下的些許真容。
白。
并非二八少女臉蛋上健康而細膩,散發着珍珠般光澤的白亮,那是大片的冷白,往往代表着羸弱,疾病,少見天日和一些不太好的形容詞。
然而此人有雙淨澈非常的眼睛,烏黑與純白融合得極妙,妙得像一幅停止的太極八卦。眼形其實很柔和,可淡然瞥過來的眼神有種曆經沉澱的力量感,這種力量感讓人明白她能遊刃有餘解決掉任何事。
一個神秘感與危險感同樣強盛的人物。
妖物化作一張生機全無的鬼面從此人手中脫落,宛若一塊陳年龜殼,骨碌碌滾了好幾圈。
随着妖物死亡,罩住樓閣的無形屏障也随之撤去。
女子并未第一時間料理這群人,而是握住陷入地面的橫刀,撥開鬼面,從下面找出一顆指甲蓋大小的黑色丹丸,捏着它塞進了手中玉瓶裡,又丢進袖子裡。
妖珠……?
鎮妖司的人最近在收集妖珠?這東西要了有什麼用,擺在獄中發臭嗎?
術士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女官這時候過來朝女子點頭,壓低聲音道:“……我們的人過來了,受傷的人也先移出去了。”
“好。”
經過妖物一通破壞,好好的樓閣亂得不成樣子,角落裡架着的銅盆傾斜了大半,底部還留了點清水,女子走過去浸了浸手,甩幹,跨過門檻出樓。
金吾衛校尉與臊眉耷眼的術士跟在她身後。
出去後發現鎮妖司的人來得快,重阙樓所在的這座宅院大門已經被封鎖,一隊人現身後連偏屋都沒讓人進,就在暑氣蒸騰的花圃兩道石子路上将宣國公世子及院中護衛,仆從奴婢一應扣住,鐵面無情。
鎮妖司做事講究效率,來的那隊人在沖女子拱手颔首時就已經潑醒了那被吓暈過去的小官之子。
那人先以為自己要葬身妖腹,醒來一看發現沒死,但惹上了鎮妖司,又險些驚厥,被鎮妖司的人用醒魂鈴搖精神了。
一片鬧哄哄裡,女子誰也沒看,她正沿花苑小路往前走,走動時幕籬動起來像粼粼的水紋,最後停在十字路的轉角處,掃了眼臉皮幹抖着的術士,問:“流雲宗的?”
術士忙不疊點頭,又把手伸到袖子裡去掏什麼憑證。
“收押三鑒司,搜身,查,通知流雲宗讓他們來領人。”
術士肩頭一提,繼而摸着鼻尖苦笑,點頭表示自己認了,願意配合鎮妖司調查。
“剩下那個,帶回鎮妖司。”
突然被架住,一直指着術士念“你耍我”的世子才意識到那“剩下那個”說的是自己,怒不可遏:“幹什麼?你們幹什麼?!事都是這人招出來的,本世子被他坑騙才有今日之劫,事到如今你們不懲奸除惡,反而要我一同入獄?”
女官回他:“小世子,此特殊時期,妖物作祟,鎮妖司依律行事,還請您配合,跟我們走一趟,真相自會水落石出。”
宣國公世子何曾受過這樣的對待,他奮力掙動:“我看誰敢!我父親是當朝骠騎将軍,為國為民死戰沙場,我祖父曆三朝,乃先帝托孤重臣。鎮妖司是什麼東西,你又是什麼東西,也敢動宣國公府的人。”
“鎮妖司乃陛下親設,帝師監察,世子覺得不滿,大可上奏參本。”
“進了鎮妖司,世子若真有冤,可向帝師陳情,也自然還有見到宣國公的時候。”
宣國公世子一見這群人要來真的,心中升起恐懼。今天他真要是進去了,什麼時候能出來,出來是什麼樣子,就全由鎮妖司那個人說了算。
别的地方多少要給宣國公府幾分薄面,不敢動他,唯有鎮妖司,仗着當今那位在背後撐掌,隻手遮天,橫行無忌,公報私仇大有可能。
“帝師——”宣國公世子咬牙切齒喊出她的名字:“蘇聆兮。是她授意你們來的?狂悖背義,天下不容,她也配當帝師之名?!”
女官冷了臉,呵斥:“放肆。”
神秘女子倒沒什麼反應,她擡了下手,聲音平靜,好似根本沒聽見那些話。
“帶下去。”
當事人被帶走之後,偌大的重阙樓恢複了甯靜,鎮妖司的人走得隻剩兩三個,跟金吾衛做着後續的搜查收尾工作。
女官跟着神秘女子踏出兩扇銅門,狹長的幽巷裡暑熱未散,女官欲言又止:“大人。”
“嗯。”蘇聆兮随口一應,信手摘下頭頂的幕籬,緞帶材質特殊,柔軟無比,在她五指中卷一卷,三五根一绺打成結,“要說什麼。”
若是宣國公世子在這,隻肖一眼就能認出這張臉,畢竟對朝中一些舊臣黨來說,她的模樣深刻到化作灰都認得。
“宣國公為首的一衆老臣跟我們勢如水火,近年摩擦越來越多,這個時候将世子入獄,那群人怕是不會袖手旁觀,在陛下面前又要對我們窮追猛打了。”
“跟那群老頑固糾鬥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讓他們去。”蘇聆兮掀眼看向天幕,夜色深處一片靜谧,數不清有多少東西在暗中窺伺:“你現在該擔心的是,京都裡裡外外重重布置,數十座陣法運轉,鬼面髅是怎麼混進來的。”
“鬼面髅妖櫃排行五十八,它能進來,排名靠前的那些東西是不是也入京了。”
女官面色倏的一變。
在三個月之前,人世間原本是沒妖的——或者說,成千數百種妖物都被鎖在妖櫃之中,足足千年了。
妖櫃為門,天柱為鎖。
任它什麼東西,都絕無掙脫的可能。
誰也沒想過天柱會倒塌,妖櫃會碎裂,裡面的千種妖物還有重現天日的時候。
現如今其他地方已經亂了,京中再亂,可就真叫民心不穩了。
“此案要不要立刻進宮禀明陛下。”
“陣法失守,意料之中的事,時間早晚罷了。”蘇聆兮手指往下略壓制止她,想起了什麼,問:“鎮妖司近況如何?”
“一切正常。各地上報的棘手妖物經過司中分析,都派了合适的隊伍前往,暫時沒有出現傷亡。”
蘇聆兮沉默了會,又問:“浮玉那邊的人呢。”
“還是那樣,自己有自己的一套,但也算是配合。他們對付妖物有特别的手段,加入我們後,鎮妖司辦事效率高了不少。”
蘇聆兮似有似無颔首:“浮玉那支精銳呢?”
一旦大妖現身,鎮妖司中必須有足夠的戰力解決它們,真到那時候,三大宗中的年輕人不夠看,浮玉尋常的隊伍也不夠看。
說起這事,女官更為嚴肅,她搖頭道:“對我們還是愛搭不理,各忙各的并不幫忙,一問隻說一切等他們指揮使到再說。”
“指揮使……”
蘇聆兮将這三字念了遍,終于皺了下眉,問:“他們進京多久了?”
“大人,十七天了。”
蘇聆兮将手中幕籬遞給女官,轉身往外走:“走吧。回鎮妖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