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妖司與刑部、大理寺最大的不同在地牢裡。
三道狹長的甬道如樹木的三支主幹,往底下延伸,連通整個地面,越往裡深入,就越能察覺出異樣。
——人在行走時會産生錯覺,覺得腳下的路在緩慢蠕動,整片空間仿若龐大的活物,正在進行吞咽。
同樣在緩慢變化的是蘇聆兮手裡的骨刀,手指長的刀身不知不覺變作三寸,貼合大半隻手掌,厚度增加,琉璃色的光澤變鈍。
蘇聆兮到其中一個地牢時,一切都安排好了。
磷火琉璃罩的幽光半亮不亮,将用糯米灰混合朱砂澆築的拱頂石壁照得陰森滲人,兩側青銅獸首銜環上刻着金剛經中小字經文,旁邊陳列各種刑具。
這是單間囚室。
被架在牆上的是宣國公世子陳尚。
見銅門開了又關,他不由得擡起火辣辣的眼皮看過去,見到蘇聆兮一愣,而後激動起來:“你、”
昨夜蘇聆兮戴了幕籬,他罵時并不氣虛,現在在真人面前,說了個你字後,剩下的話隻能在喉嚨裡瘋狂翻滾。
他畢竟沒有父輩的膽,畢竟是在蘇聆兮的地盤上。
知道自己出事,祖父斷不可能不管,按理說鎮妖司不敢将他如何,可他挨了打,受了刑,這也是真的。
從小到大,國公世子何時受過這等罪。
他雙目腫脹,咬牙切齒開口:“……手底下的人無用,嚴刑逼供不成,輪到帝師親自來了?”
蘇聆兮隻略略看了他一眼。
跟看死物沒什麼兩樣。
陳尚發現了她手中的骨刀,渾身一僵,不敢再出言諷刺,忍着骨頭裡傳來的痛楚道:“查也查了,打也打了,我什麼時候能出去?”
話音落下,無人搭理。
沒一會,溪柳在蘇聆兮身側耳語:“……剩下的囚房裡,隻有這間的二十八星宿陣還空着。”
蘇聆兮垂了垂眼。
她聲音很低,但因為囚房潮濕空悶,小小的聲音也會傳出回音,有幾個字落入了陳尚耳朵裡,還沒等他想明白是什麼意思,就見那女官朝外招手。
不多時,穿着寒甲的守衛便壓着一物帶了進來。
幽光黯淡,陳尚的眼睛也痛,在這一刻瞳孔卻猛的震顫起來。
原來守衛不是普通的守衛,而是誅妖隊的隊員,身上的甲片是真在發光,壓的也不是人,而是一隻妖!
絕不會有錯,那是一隻妖!
陳尚心腔巨震,耳畔嗡鳴,眼底充血,一瞬間腦子裡冒出了無數想法。
蘇聆兮想幹什麼?是不是國公府把她惹惱了,或是鎮妖司研究出了什麼邪門方法要拿他開刀試毒,這妖物是不是能附身。她沒法在牢裡直接将他處死,但如果身體裡盤着一隻妖,出去了也活不成。
國公府斷然容不下一隻怪物,天下百姓也接受不了他活着。
祖父再想替他出頭也救不了他。
而蘇聆兮無非就是被罰……不,若是妖物上身能給他們帶來新發現,功過相抵,誤殺一人而已,說不準還會成為功臣。
蘇聆兮沒什麼做不出來的。
陳尚想起了很多在她手上死去的人。
他兩臂上汗毛根根倒立,太過恐懼的生理本能讓嘴巴裡狂冒酸水,冷汗從額頭上滴到眼皮上,再流進眼眶裡。他說不出話,隻能眼睜睜看着誅妖隊将妖押進來,押到他身邊,越來越近,腥臭粘稠的氣息壓進鼻腔裡。
又錯身,與他拉遠了距離……
女官轉動牆上的樞紐,幽藍色的光簾垂落下來,啟動的陣法将妖物封鎖起來。
直到這時候,隊員們才退出來,掐訣松開了妖物身上的繩索。
一直裝死低頭不動彈的妖物感受到久違的輕松,立馬睜開眼睛一躍至半空兇性十足地反撲下來。
直到這時妖物的真容才出現在衆人視線裡,它身形碩大,相當于兩三個壯碩的壯年男子,腳掌光着,有蹼,腳背皮膚潰爛,膿痘連成片。如果說這東西身體還勉強算人,到了頭就隻剩驚悚了。
巨大的□□腦袋,三顆眼睛在臉上占據了極大的地盤,像三顆亮起的燈籠。
是隻三眼蟾。
蘇聆兮看了兩眼,問誅妖隊成員:“會說話了嗎?”
“剛會。”
她似有若無地點了點頭,下一瞬用刀尖撥開流水般蕩動的陣法漣漪,走進陣法中。
陳尚死死盯着她的身影,身體裡的血液熱了又涼,不敢挪動視線。蘇聆兮畢竟出身浮玉,聽說早些年十分厲害,不厲害,也壓不住三大宗,到不了今日。可這幾年幾乎沒人見她出手,有傳言稱她早不如前了。
三眼蟾眼睛一轉,惡意濃稠得要化作涎水,蘇聆兮蹬着這東西的膝蓋一句話也沒有就和妖物交上了手,她動作實在太快,沒兩個來回,陣中就傳出似人非人的慘叫。
骨刀在她手中迅如飓風,利似雷霆,釘上三眼蟾兩隻腳掌,鮮血如注,分明刀已抽離,可三眼蟾就像被牢牢釘在原地了一樣,一時間難以挪動身體。
刀上挂着血和不知名粘液,蘇聆兮也不轉動它了,站直了對它道:“問你幾個問題。”
不知道多久遠的從前,妖物第一次被人們發現,偌大的天地包容了凡人,修真者,乃至浮玉,并非不能包容一個新的種族。
問題在于,這些東西是由天底下數之不盡的惡意,邪祟之物為本源,野獸之身為軀凝聚而成,因此無法開蒙,沒有本性善惡之分,弑殺作亂是天性。
皇宮中最老的一本書籍上寫着,那是天地運轉下出的纰漏,是消化不了遺留下來的東西。
也正因此,在妖物肆虐一段時間後,浮玉出現了那道亘古長存的門,門出現後,當時讓所有人焦頭爛額的妖物在一夕之間,突然而然的被鎖在了妖櫃之中,再也沒有出來過。
這件事之後,便有傳言稱,浮玉那道門是天上的一道規則,有無上之力。
它預測萬事,守護人間。
它做的決定無人質疑,衆生奉若圭臬。
……
蘇聆兮制止自己去想門,這會讓她觸及腦海中那段空蕩蕩的回憶,很快就會頭疼腦脹。她現在更想知道的是,妖櫃一鎖這麼多年都好好的,究竟發生了什麼才出現這麼大的變故。
誰插了手。
今年是第十五年。
蘇聆兮對這個數字極為敏感,敏感到多年磨砺下什麼時候都能保持冷靜的神經會下意識繃緊。
三眼蟾三隻眼睛一起轉了轉。妖物天生地長,處理起來之所以那樣棘手,叫人聞之色變,是因這樣的出生同樣給它們帶來了不凡的能力。它們往往有狠戾殘忍的爪牙和無窮的蠻力,能将人輕易撕碎,有詭谲莫辨的能力,有搬山填海,呼雲喚雨之力。
開了智,會說話的妖物還有場域。
場域能将周圍數十裡,乃至數百裡籠罩,圈作它們的領地,在這片區域内,它們是主宰。開場域的時間裡,它們的力量,能力都會再拔高一截。
不少誅妖隊成員受傷都是在場域裡。
想要全須全尾帶回來一隻妖物并不容易,這幾天誅妖隊就在幹這件事。
一招就敗,兩招就見血,現在腳都不能動,三眼蟾有點腦子都知道自己打不過,三隻眼睛一齊盯着蘇聆兮,許久之後終于開口,一開口涎水就包不住往下掉:“你、你不殺我。”
“那不行。”蘇聆兮道:“進了鎮妖司的妖還能活着走出去,我臉往哪擱呢?”
“???”
那你還問??
蠢貨才答!
知道它在想什麼,蘇聆兮信步上前兩步,離它更近,一點也不嫌棄沖人的味道和不斷下淌的粘液,用冰涼的刀身拍了拍它腫脹泡發的臉,道:“慢點死或是快點死,痛快點還是折磨點,可以由你選。”
三眼蟾大怒,連連咆哮。
“第一個問題。”蘇聆兮斂回臉上所有神情,看着它正中間那隻眼睛,一字一句問:“妖櫃破碎當天,你看到了什麼,有誰放你們出來嗎?”
三眼蟾繃起肌肉蓄力,三隻眼睛各轉各的不看她。
蘇聆兮也不生氣,她甚至很有耐心地用冰冷刺骨的刀身拍上三眼蟾的臉,愣是将它拍到跟前,三隻眼睛都看着自己,才稍微松一松力道。
“有?”她觀察它臉上細微的抖動。
三眼蟾一隻眼睛亂轉,一隻眼睛不動,一隻眼睛看她。
看了會,蘇聆兮又問它:“還是沒有?”
三眼蟾一個字不吭。它雖然開智不久,才會說話,但腦子還沒蠢到給敵人遞消息的地步。
蘇聆兮看了它很久,正色時目光比刀還要鋒利,被她一動不動地盯着時會有喘不過氣的感覺,起先三眼蟾還忍着,後面不行,口水嘩啦啦流。
須臾,蘇聆兮直起身,語氣沒什麼變化,但臉色看上去不太好:“看來是不知道。”
一直往腳下使力,準備開場域時第一時間跳起來咬掉她的腦袋的三眼蟾猛的瞪向她,不知道哪裡漏了餡。
“第二個問題。”蘇聆兮道:“排名前二十的那些東西,有混進了長安的嗎?”
這回三眼蟾一隻眼睛都不動了,甚至控制着口水都不流了。
蘇聆兮看着這一幕,半晌,笑一下,聲調有點冷:“還真進來了。”
三眼蟾一愣,而後暴怒,被腳上兩個血洞裡拉出的無形絲線扯住。
“好了。最後一個問題。”
蘇聆兮将它從頭看到尾,視線在它輕輕挪動的腳上一掃而過,仿佛對此毫不知情。這次她微微彎腰,離它更近,呼吸熱熱的撒在三眼蟾耳邊:“你們的妖丹當真能用嗎?”
她看到三眼蟾猙獰扭曲,亂抖顫的五官,肉一層疊一層,痘也一層疊一層。
蘇聆兮收回刀,點點頭:“知道了。”
知道什麼了就知道了!
它有說一個字嗎!?
也就是那一刻,三眼蟾仰天怒嘶,渾身力量一沖,終于将血洞裡的兩根東西扯斷,同時開了場域。無形的漣漪蕩開,跟陣法撕扯,它則撲上來往蘇聆兮的頭上甩出長長的舌頭。
它胸膛起伏:“欺、人太甚。”
蘇聆兮唇角略彎,輕巧閃了下,将那根舌頭割斷:“你哪兒算人呢?”
那就是一瞬間發生的事。蘇聆兮迎着三眼蟾一同躍至半空,将骨刀抛至高空,騰出的雙手抓住三眼蟾的雙肩,身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弧度向後翻轉,這具柔軟的身軀裡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力量,三眼蟾的大塊頭幾乎是被擰着重重砸到地面上,噼裡啪啦的骨頭斷裂聲随後傳來。
星宿陣外溪柳見狀想到什麼,急忙道:“大人,宮中傳來消息,讓留此妖一命——”
然而遲了。
恰在此時,骨刀墜下,被蘇聆兮用腳尖一踢,精準貫穿進三眼蟾的胸膛,從胸中穿過,又從後背貫出,被閃身而至的蘇聆兮接回手裡。遭此重創,三眼蟾的場域搖搖欲墜,它歇斯底裡狂躁舞動起來,下一刻雜草一樣的頭發被蘇聆兮抓起來,骨刀陷入眼眶。
眼睛是場域維持的關鍵,被毀之後宛若薄薄一層紙,刀身輕而易舉将其洞穿,這還不算完,它餘力不減,呼嘯着撕破場域,又穿過陣法,徑直釘向陳尚。
陳尚沒法移動,隻感覺有什麼力道擦過臉頰,紮到身側木樁上,木屑四濺,末了還搖搖尾巴。
因為速度太快,刀身上的血珠與涎液挂不住,被剜下一層,甩在陳尚的下巴上,又順着下巴滴進脖子裡。
陳尚完全沒經曆過這種場面,呼吸幾乎停住。
蘇聆兮從陣法裡走出來,先看溪柳,皺了下眉:“才說了什麼。”
她道:“裡面太吵,沒聽見。”
誰信!
隻是這話沒誰敢說,溪柳看看裡頭氣絕而亡的三眼蟾,再看看大人坦然無比的臉,把話都無聲地咽了回去。須臾,擡手示意誅妖隊過去把臭氣熏天的屍身擡出去處理。
蘇聆兮揚揚眉,到另一邊取刀。
她輕松将骨刀從木樁裡抽出來,餘光順勢落到驚魂未定的陳尚身上,想了想,像對待三眼蟾一樣用刀柄随意抵抵這人的臉,同他說了第一句話:“這才叫嚴刑逼供,小世子。”
陳尚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懼怕多過憤怒。
說罷,蘇聆兮邁步離開地牢,溪柳緊随其後。
甬道裡,溪柳琢磨了半天,小心道:“大人,您這是要告訴言王……您與陛下之間生出了嫌隙?”
“一時漏聽了句話,也不至于說這麼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