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院出來時已經醜時三刻,溪柳提着燈跟在蘇聆兮身後,整座鎮妖司像一座倒扣下來的鐘,扣得嚴絲合縫,一到夜裡鬼氣森森,鼻尖還總萦繞着一股似有若無的血腥氣。
溪柳問:“大人,可要回帝師府休息?”
“不了。”
來一趟北院,蘇聆兮也不是全然不受影響,此時在腦海中搜尋,想要找出一點與今日這些人相似的輪廓,然而很快發現都是徒勞,十幾年前的記憶依舊一片空白。
這讓她分了一會神才接着道:“就在鎮妖司歇吧。”
“是。”
過了會,蘇聆兮眼神在溪柳手中卷案上停了會,問:“去過獄裡了?審出什麼了。”
溪柳将卷案展開遞給她:“屬下先讓人提審了那位應國公世子之約前去的官宦之子,問出了一些情況。”
原來那人是上牧副監制子,其父能力不強,為人又清正,不懂攀附,不會左右逢源,多年來一直守着這麼個官職過日子。父親的道路眼見着走不通,其子隻能想辦法自己結識達官貴族家同齡的公子們,一個月前,還真叫他抓住了個機會,結識了宣國公家的這位小世子。
京中人人皆知,老國公夫人故去已有大半年,小世子卻仍被失去至親之痛折磨,悒悒不樂,重阙樓就是世子為祭奠老夫人而建的。
來這樓裡,十有八九就是陪世子喝酒,聽他說老夫人在世時的祖孫情,再開解他。
這可比讀死書容易多了。
這人一次也沒拒絕過。
今夜也是如此,進重阙樓後前半程自然離不開美味珍馐,佳釀和管弦之樂,酒勁上頭後小世子紅了臉,提起故去的老夫人又紅了眼。也不知酒勁是不是太大,總之是出了問題,據他所說,小世子喝着喝着将酒盞一摔,說要帶他去重阙樓見個人。
說他尋得一高人,高人有一秘法,能叫死人複生。
這便相當荒謬了。
然而戳穿人幻想的事他不願做,隻想默默觀看,待事實擺在面前,小世子自然死心。
緊接着就看到了那号稱是三大宗座上賓的高人術士,又眼睜睜看着這人指揮仆從搬來了一缽子雞血,一缽子朱砂,六根燃了半截的香燭,三柱點了大半的香,又是舞劍又是搖鈴,還将符紙貼上四面牆壁,振振有詞地招魂。
結果魂沒招來,招來了一隻吃人的妖。
聽到這,蘇聆兮挑了下眉:“流雲宗現在都有招魂,招妖的本事了?”
“屬下審了那術士,看了他師尊的親筆信,确實是流雲宗的人。這人話說得漂亮,說今夕妖櫃失守,群妖亂舞,他們苦學多年,自當發揮畢生所學,與鎮妖司齊心協力,保衛京畿與陛下。”
長安位于中心,在其北邊林立着大大小小的修真門派,其中以流雲劍宗,天禅寺與浮花宗三大宗為首。這次鎮妖司成立,裡面不少人都出自這三宗。
蘇聆兮跟三宗的淵源糾葛更是早從十四年前新皇登基時就開始了,因此今夜在重阙樓裡,一見那術士的手段就知道他師從何方。
溪柳接着說下去:“隻是昔年國公府上有位三爺,乃小世子三叔,曾去師門裡賭去了一樣寶物,到了約定時間卻未歸還,此物對他們有大用,聽說現在在小世子手中,就想在招魂時用迷魂術哄騙小世子,将東西騙到手。待了卻此事,就揣着流雲宗弟子憑證加入鎮妖司。”
誰知道會發生這麼邪門的事。
“聽起來,是個處處巧合的誤會。”
蘇聆兮随意問溪柳:“你打算怎麼處理。”
溪柳頓時打起十二分精神。帝師蘇聆兮身後沒有家族,她扶持的大多都是寒門學士,身世不行,但有抱負,肯幹實事,最開始就是這樣帶在身邊,不遺餘力一點點教,經過這麼多年的培植才有了今日朝堂上的親信,這個習慣也一直保留了下來。
說句實在的,那些人,包括她,按理該叫蘇聆兮一聲老師。
隻是普天之下,無人敢與天子同門。
“屬下會盡快核查清楚。若——”她頓了頓,有一瞬明顯的遲疑,而後道:“若核實無誤,讓鎮妖司将人放回。”
小世子在鎮妖司裡要出什麼事,國公府不得發瘋?先皇帝……言王一黨更要借題發揮了。
這是個多事的年頭,舉國的重心都在那些妖物身上,不能内讧了。
“多關幾天。”蘇聆兮将卷案卷回原樣,輕輕放回溪柳手中:“鬼面髅是第一隻在京城出現,有不菲攻擊力的妖物,我不信這是單純的巧合。跟妖物扯上幹系,甯可錯殺,不要錯放,這是我的态度。”
“是。”溪柳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屬下知道。”
蘇聆兮在鎮妖司有專供休憩的地方,小兩間屋,白牆白瓦,跟那邊小值房唯一不同的是前後門邊上立着兩個石墩子,石桌子。她不挑吃住,忙起來睡宮裡,睡官署衙門或這樣的值房,反而少有機會回帝師府。
因此浮玉那幾個少年蹲了好一段時間,就沒蹲到她回府幾次。
溪柳去了隔壁,蘇聆兮洗漱後沒有立刻躺下,她推開窗,推開門,靠在床頭若有所思。
半晌,她解下腰間玉佩在掌心中翻轉了幾個來回,一個端正威嚴的“蘇”字貫穿牌面,看了看,她将五指與五個暗槽扣合,隻聽一聲細弱的咔嚓聲,玉佩從側面裂開一道縫隙,露出裡面極小的夾層來。
帝師身上藏着許多秘密。
這算其中一個。
蘇聆兮拿開覆在夾層最上方那張防水的牛油紙,取出對折成三頁的白紙,挑開。紙上寫着字,筆走龍蛇,鐵畫銀鈎,每到收筆處均透着點凝肅的殺氣。
這是她的字,很好辨認。
并不是第一次打開這張紙,隻是眼睛掃過去,蘇聆兮還是能第一時間分析出幾分她當日心境。她平時字連筆多,力道重,更潦草,不如這樣一字一字都規矩地收着,讓人看得清清楚楚,沒有任何分辨不出的,存疑的筆畫。
如此端正,證明她覺得自己留下的這樣東西十分重要。
第一頁上隻有兩句話,打開第一眼就能悉數收入眼簾。
——如果真有這一日。切記警惕一切來自故鄉的東西,遠離所有自稱是你舊友的人。
蘇聆兮目光在“友”字上多留了會。寫到那兒,收尾的最後一筆并不流暢連貫,伏案提筆的人好似想到了什麼,懸筆頓了下,導緻随着時間的推移,那點墨漬加深,變得越發明顯。
自己對自己還不了解麼。
如果今夜沒見桑褚等人,蘇聆兮尚且不好下斷定,可見了他們,她就知道這一停頓是什麼意思了。
别的不提,舊友是真的。
從最開始桑褚幾人暗含試探的眼神來看,他們認識她,這毋庸置疑。
探視之事被挑破後,料想帝師府能恢複清淨。她猜那支隊伍會改變策略,改為正大光明接近她,同她交流攀談。既然是真有交情,如果有人主動,她可以适當給個豁口讓他們撬一撬。
了解他們各自的本領方便後續排兵布陣,真到兵刃相見的時候也能做到知己知彼,這是其一。其二是,她也有不少疑問,不動聲色試探拉扯時或許可以得到解答。
心中有了打算後,蘇聆兮沒有看後面兩頁,徑直将它放回了夾層中,再用手指一敲,一叩,玉牌完整無缺地合上了。
做完這些,蘇聆兮抻了抻手,仰着頭閉目思忖。
夾層裡的東西是四五年前寫下的。
那個時候的蘇聆兮還有一些關于浮玉的記憶,依稀還記得一些人,事,但大約是遺忘的越來越多,後面想起極為重要的人也費勁得很,要恍惚一會才能回過神來,于是知道距離徹底遺忘并不遠了。
這一天無法避免,終于要來臨了。
這才有了留給自己的各種東西。
是。
朝廷裡那些叫嚣得厲害的老臣罵得沒錯,蘇聆兮确實出身浮玉,又被驅逐。浮玉之人天生有過“門”的本領,無需人皇玉貼,無需通天能耐,那是回家的路。
傳言隻有犯下嚴重錯誤之人才會被浮玉驅逐。
被驅逐後浮玉會收回一切。
自那一刻起,浮玉的門将永遠對其關閉,除非人間發生大事,捧着人皇玉貼作為使臣才能通過重重關卡見浮玉掌事一面。
而後,有關浮玉的一切記憶,朋友,家人,師長,愛人……都将随着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抽離,直至一夜夢中驚醒,隻覺做了個亘長的夢,醒了便散了,再不能回首顧望。
接下來是自出生起就修習的術法。
慢慢的無法回到巅峰水準,慢慢的用了成千上萬次的術法在使用時也會出現錯誤,失去準頭,慢慢的到最後,溶于骨血的熟悉也抵不過這殘忍的懲罰,開始忘記步驟。
蘇聆兮就是那個被定義犯下滔天大罪的倒黴蛋。
荒謬的是,連自己曾經做過什麼都忘了。
幾年前沒徹底忘記的自己知道要留下紙條提防浮玉的人,卻沒有留下關于那件事的一言半語。
這個問題沒法深想,想下去今晚不用睡了。
蘇聆兮将後面一段時日的安排在心裡過了一遍,起身關窗,關門,上榻休息。
第二天清晨下了場雨,雨點從屋檐滴落砸在地面的聲音間歇不停。
蘇聆兮一整天都待在鎮妖司,哪也沒去,各地誅妖隊每天都會有消息傳到她手裡,傳來的都是妖物的各種特征細節,傷人手段,有無明顯的要害。這些都會被鎮妖司官員記載進妖譜中,以供所有隊伍翻閱,第一時間解決問題。
上午倒是各做各的事,風平浪靜,無事發生。
待到下午,事情就挨個找上門來了。
先來南院的是餘臨安,他來長安十幾日,時間不長,倒是把東西市都摸遍了,并且十分入鄉随俗地将浮玉那種質感極好,像水紋淌動的曳地長袍換了,換成了當下時興的圓領刺繡大袖衫,腰上配着玉帶銙,叩擊有聲。
經曆昨夜的事,今天被推過來的一定是從前當真和自己玩得不錯的人。
餘臨安。
想想這人的性格,蘇聆兮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
“帝師。”餘臨安朝蘇聆兮略一點頭算打招呼。
“餘公子。”蘇聆兮壓下手中的小冊,起身讓近侍去搬張小幾,備茶水。
餘臨安坐下來,象征性搜刮了個不出差錯的開頭:“我來的可是時候?帝師在忙?”
“不忙。”
蘇聆兮看了眼攤開的寫到一半的冊本,側首看他,給面子到連具體在做的事都說了出來:“正在撰寫妖物集,在一件事上猶豫一段時間了。”
沒成想是這等開場,餘臨安張張嘴:“什麼?”
“目前來看,千鏡妖與塵及破壞力相當,兩物場域目前都還未開,我該如何定排名。”
鎮妖司在她手中建起來,既是權力,也是重逾泰山的責任。
蘇聆兮有許多事情要親自管,哪座城出現了什麼樣的妖物,排名在多少位,應該派什麼樣的隊伍前去,絲毫不能掉以輕心。一個不小心,前去的隊伍就是全軍覆沒的下場,城裡的百姓也會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