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這樣,在吃穿用度上也需格外注意,冬天畏寒,得住暖閣,暑天畏熱,得來涼殿。
“……隻是,臣才出鎮妖司,一早就來見王爺,不知那邊會不會派人一路暗查。”陳尚如是道。
言王袖邊微垂,聲音溫潤,含着平穩的淺笑:“将你放出來,不正是她的命令麼。”
“說一說。”他緩步行至陳尚身邊,親自伸手抵了下他拱起的雙掌,示意他起身,免虛禮,“她讓你給我帶什麼話了。”
陳尚說起自己在鎮妖司兩天一夜的遭遇。
說到三眼蟾,說到蘇聆兮的身手,又說她對陛下的命令也并非全然聽從。
言王聽得細緻,時不時問一句更為細節的東西,雙手掩于袖中,自然垂下,眼中卻始終看不出什麼波瀾。
倒是坐着的兩位臣子有些按捺不住了,他們覺得既然是蘇聆兮自己給出的訊息,何妨一試。有時候人的猶豫掙紮轉瞬即逝,錯過就再也抓不住了。
尤其是蘇聆兮這個奇異到難以捉摸之人。
罵她是亂臣賊子,居心不良吧,她做了許多于國于民有益的事。
這些年每每遇上國家大事,在司中通宵達旦想對策,徹夜不眠的人中一定有她一個。貪墨案,赈災活,一團糟的稅務,許多棘手的事她都親力而為。
就算給江山換了個皇帝,也并非是拿公主當傀儡,幹垂簾聽政的事。她在手把手地教公主敲掉言王布下的棋局,培植自己的力量,有些無關緊要的地方甚至在慢慢放權。于是不到三年,竟也有不少人真心實意地稱軟弱的公主為陛下。
這對他們而言并非好事,可正因如此,更想竭力争取蘇聆兮。
一個不想當皇帝,沒想法染指江山的權臣,簡直可以稱為純臣。
不為江山,不為權。
也不為名——蘇聆兮壓根就沒有過這東西。
那她做這些駭人聽聞的事,究竟是為了什麼。
誰也不懂。
不過他們也沒懂過蘇聆兮。
聽到某處地方,言王嘴角輕輕扯了下,問:“她問三眼蟾長安城中是不是混入了排名靠前的妖物?”
陳尚道:“是。”
“最後一個問題是什麼?”
陳尚想了會,搖頭道:“那會動靜太大,臣沒有聽清。”
言王不由靜默。蘇聆兮這幾年一直是這等作風,給你看的,給你聽的,永遠是能丢給你知道的,而真正不能讓人知道的,誰也不會知道半個字。
怎會是搖擺。
分明是警告。
言王平視前方,眼睛似被刺目的光炫了一下,不受控制眯起眼。
有那麼短短刹那,他好像在隔空與蘇聆兮對視,甚至能清楚看見她嘴唇翕張,極冷漠地跟他說長安城大妖蟄伏,你不想死就别在這個時候生事。
又或者是在說,妖櫃破碎,妖物亂世這件事最好不是你做的。
言王心中一想,咳嗽之意又湧上來。
他用手帕在空中壓了壓,示意他們繼續說,自己在聽,待屋裡安靜下來,他才開口:“諸位以為,我們該給蘇聆兮準備怎樣的示好?”
内裡更靜。
能給什麼。
權勢?金錢?蘇聆兮身邊連個沾親帶故的人都沒有,行賄都行不通。
什麼也不缺,還什麼也不要。
今天來的有老臣,也有随父輩前來的跟陳尚差不多年歲的青年,有些想法,但涉世未深,前頭出謀劃策躍躍欲試的多是他們。幾個年長的坐在椅子上八風不動,不說隻言片語。
其中一個此時才開口,說的是正事:“王爺近來身體如何,聽聞神醫換了種新的藥方,病情是否有好轉。”
另一位點頭,接道:“莊園雖然涼爽,可長安城開始出現妖物,這兒終究不安全。王爺盡快轉回王府将養方是上策。”
“已經在安排了,明日便回。”言王道:“來這有段時日了,該回去了。”
至于身體如何,他沒答,實在是無需作答,這麼多年他身體是什麼狀态,誰不知道。能有什麼好轉?維持老樣子不繼續惡化就算好事了。
又有人對視一眼,說起宮中的事:“王爺,帝師着人為陛下準備了些公子的畫像。”
言下之意,誰都懂。
老臣們又不說話了。
言王早先知道了這件事,語氣平平:“陛下年歲到了,身邊總要有人伺候。”
“她為陛下選了哪幾家的公子?”
開口之人在腦海中回憶了一番,道:“姑蘇言家二公子,汝南尚家大公子以及禮部尚書的四子。”
說到最後一個人時,言王怔了怔,幾個老的也轉頭對了個眼神。
“禮部尚書的第四子。老臣記得是庶子。”
“可不是。”那人朝說話之人拱了下手,接着說下去:“還是先……驸馬的幼弟。”
“這幾人是蘇聆兮選的。臣去問過,那邊說蘇聆兮選人未看家世學識背景,說長得好看,能讓陛下歡心就行。”
兄弟共尚一主,聽來也是無比荒謬。
一聽是蘇聆兮說的,又覺得是,是她能做出的事。
兩位官階最高,門生最多的老臣今日一來,一為聽鎮妖司内情況,二為勸言王回王府養病,如今聽也聽了,勸也勸成了,紛紛閉上了眼睛。
朝堂裡水深得可怕。公主上位都三年了,先前那樣柔軟的性情而今做事還真像模像樣了,眼看局勢對他們越來越不利,言王黨永遠是鬧得兇,鬧得兇,卻鬧不出什麼真正的大水花來。
别說逼宮了,就連正兒八經的舉事也沒一次。
為什麼?
三足鼎立的局勢一旦形成,小打小鬧壓根撼動不了什麼。
蘇聆兮背後有着三大宗,還有她扶持的清流們。陛下手裡有鎮國印,有半條龍脈,有慢慢養起來的女官。王爺身後則是他們這等長安老勳貴。
你瞧蘇聆兮,有将他們的彈劾當回事麼?
在沒有萬無一失的把握之前,就隻能做一條有威脅卻不莽撞行事的蟒,伺機而動叼走每一口屬于敵人的肉,再等待時機将敵人一擊斃命。
更何況,王爺,陛下與蘇聆兮之間的牽絆比世人想象中更深。
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更了解彼此。
正因了解,更不會輕舉妄動。
“還有一事。”陳尚道:“這次浮玉負責帶隊出門的人怕是到了,一直空懸的名姓公布了。”
言王端着碗邊,靜靜凝視着漆黑的藥汁倒影,正要飲下今日第二碗藥。
他很早就查了這次浮玉來人間的名單。
為了得到這本名冊,廢了不少安插在鎮妖司中的暗樁。
十六支隊伍,許多個陌生的名字,隻有寥寥一兩人的名字還讓他有些印象,帶隊之人名叫桑褚。
沒聽說過。
看來這十四年裡,浮玉仍是人才濟濟,又培養出不少好苗子。
思及此,言王垂眼,聽陳尚道:“——叫葉逐叙。”
上首碗盞碰撞,落地發出迸濺的清響,廳下之人有不少站起身來,喚:“王爺。”
“無礙,一時不查。”言王拂開女侍,自己用手帕将手背上的藥汁擦淨,掃了眼陳尚,低聲問:“叫什麼。”
陳尚張張嘴:“……葉逐叙。”
言王有段時間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少頃,他招招手,道:“我記得戶部侍郎家中有位寄住的小公子,玉貌清奇,儀容不凡,近日在長安城頗有名氣。”
在座都是男子,小到十幾大到幾十,誰會關注哪家有幾位小公子呢。
也不知王爺突然問這做什麼。
這話一時沒人接,最後還是最好與狐朋狗友一道尋歡作樂的陳尚站出來道:“好像是有這樣一個人,今年十七。”
“十七。年歲也好。”
言王點點頭,看着手背上蒼白的紋理,接着道:“去問問他與禮部尚書家那位四公子,願不願意賣本王一個面子,去帝師的空置别院住段時日。”
聞言,所有人皆是一愣。
“再尋個蘇聆兮在鎮妖司的時間,讓人給她帶句話。告訴她,這是本王按照她的喜好千挑萬選出來的心意,請她務必将人留下,不要辜負。”
為首的大臣意識到不妥,此舉對他們而言毫無好處,白白消耗時間精力,還要再廢掉幾個暗樁,于是皺眉上前:“王爺——”
言王視線掃過來,并不嚴厲,但能鎮住所有人:“去辦吧。”
這才是曾經的君王真實的模樣。褪去溫和表象,一言一行都是不容人置喙的威嚴。
老臣見狀也隻得拱手,壓住滿腹疑惑,垂首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