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聆兮沒有說話。
“不成器的孩子們同我說,你派人查過老夫。”
見此情狀,老者也不追問,他坐直身體,年輕時的銳氣好似回光返照回到了這具老态龍鐘的軀體裡。
“查過。”
蘇聆兮沒什麼壓力地接住這道注視,平靜闡述事實:“我并不相信世上有無緣無故且不求回報幫助我的人,若我能坦然接受從天而降的善意而從不懷疑,也活不到現在。”
老者頗為認同:“這話不錯。”
“查到半途又收手,是已經猜到了?”
蘇聆兮莞爾。
“那麼。”老者說話時臉上皺紋似乎都被抹平:“想從老夫這裡拿東西,你也猜到老夫這次想要拿回的東西了? ”
蘇聆兮眼眸略彎:“您這幾年拿不少東西暗示過我不少次,但都沒有這張方子帶給我的吸引力大,畢竟,這是我自己提出的要求。”
“長安城如今不太平,我不便出去,您代我跟流雲宗掌門提前說一聲恭喜。隻要這丹方成了,自此後,他便能将自己是流雲宗罪人這句口頭禅改了。”
老者忍不住眯了下眼睛。
十四年前先皇薨逝,叛軍各地稱王,攻進長安城,彼時擁護新皇的大多是前朝的文臣,空有一腔孤膽,手無縛雞之力。靠他們守住城門和四面八方湧來的叛軍,簡直是白日做夢。
世人皆知,當時頂住叛軍的是一心追尋人間大道,不問俗世的三大宗。而流雲宗又是那個被迫一馬當先上去打頭陣的。
外人不知蘇聆兮給了流雲宗什麼好處,唯有流雲宗内的元老們知道事情内情。
十四年前流雲宗的宗主并非現在這位,而是他的胞弟,早年也是驚才絕豔之輩,隻是後來修煉時走了岔道,修為難以寸進。
十八歲的蘇聆兮如天神降世般出現在他面前,說可以同他做個交易。
點香術啊。
那大概是走火入魔之人能捉住的唯一一線天光了。
若是隻跟當代宗主做交易,也不至于讓他一個行木将就的老頭都跟着發愁。
世間亘古長存的東西皆有代代相傳的根基底蘊,正如浮玉有獨一份的仙術,有門,人皇手裡有鎮國印與龍脈,浮花劍宗有菩提祖樹,天禅寺有寶庫,他們流雲宗的鎮宗之寶則是一隻石獸。
石獸有靈,靈乃汲取曆代坐化的前人先輩的意志凝就而成,也恰巧是十幾年前才生出的靈智,如稚子般幼嫩。
蘇聆兮要了宗主的承諾,也要了石獸的承諾。
現在石獸身上還捆着鎖鍊。
因為這等羁絆,流雲宗直到現在還于明面上站在蘇聆兮這邊,廢立皇帝這種遺臭千年的事都橫插了一腳。
“我給出了藥方,能不能湊齊成丹所需的東西,要看帝師你的本事。”老者從懷裡捧出一個石匣,用掌輕輕一推,匣門拉開,一張動物皮子出現在眼前,“看看?”
蘇聆兮也不客氣,伸手接過,置于膝前觀看,半晌,捏着牛皮阖了下眼。
她知道不是所有的妖珠都有用,若是有用,典籍上不會毫無記載。妖珠容易發臭,一旦發臭味道難以清除,因此誅妖隊行動時習慣直接将它們搗碎,從不帶回鎮妖司或另做他用。
但沒有想到條件這樣嚴苛。
排名前二十的妖物妖珠……蘇聆兮最近給妖物新寫排名,改動的都是三十以後,七十以前的排序,前二十的序列不會有人想着調整。
蘇聆兮要浮玉那支精銳等在鎮妖司聽調令,等的就是這些難纏的東西。
兩天前鎮妖司的地牢裡,三眼蟾的表情足以證明有東西繞過陣法蟄伏進了長安。
它們一但出現,長安城必定大亂。
蘇聆兮摩挲着牛皮的表面,一個個字符凸起,從指腹中擦過,又傳到腦海中,由她反複确認。
老者也不催她,甚至伸手接過了她泡的那盞茶。兩人認識也有幾年了,這小娃心眼精得跟什麼似的,不會輕易上鈎,能讓她心動的東西不多。可正如她自己所說,既然是她提出來的,證明她當真需要。
她有魄力吞下它。
沒過一會,蘇聆兮收起牛皮,沒有遞回給他,而是擱在自己手邊,道:“我不願見這些東西出現在大胤任何地方。可如果它們注定出現,妖珠取來一用,無有不可。”
老者長長舒了口氣,臉一松,這下能放心喝茶了,同時不忘和蘇聆兮說清楚:“自今天起,你自己做事前掂量清楚些,天禅寺早和你撇清關系了,他們隻認龍氣在身的皇帝,據我所知,龍氣現在有一半在言王身上?流雲宗不站你這邊後,你身後就隻有浮花劍宗了。”
想起朝中的局勢,誰都忍不住搖頭。
蘇聆兮笑着颔首:“掂量着呢。”
“丹成那天,我會給你們聖獸解綁的。”
時隔十餘年,終于甩幹淨這攤爛賬,老者離開皇宮時渾身舒爽,走路都好似帶着風,背影年輕了好些歲。
蘇聆兮看着眼前的茶盞,茶葉被夜風吹得直打着旋,含笑的眼睛漸漸冷淡下來,眼尾壓得筆直利索。
溪柳從遠處過來,站在她身邊,見狀開口:“大人。”
“嗯。”
蘇聆兮應了聲,走了會神。
她拉開牛皮又看了一眼,想,排名如此靠前,若不盡快解決,一定會卷起腥風血雨,死傷難以估算,而想快速解決,最好是讓那支隊伍出手,甚至葉逐叙與桑褚親自帶隊。
并非每一場戰鬥蘇聆兮都能參與,那畢竟是個團隊。就算參與了,她要如何在那些人的眼皮底下将妖珠帶走——即使它在常人眼中根本無用。
桑褚一直想以她作為突破口獲取某些信息,一旦察覺她需要妖珠,必定以此為條件來同她做交換。
她不相信他們,更不願意與浮玉做交易,但并非不能抛出誘餌先拿到妖珠。
隻是有位最棘手的。
浮玉十六支隊伍,葉逐叙一來,都由他管。
兩天前蘇聆兮還想着暫且遠離這位指揮使,此人恣睢桀骜,性情不定,危險而不可控,與她有着難以纾解的私仇。不論從前還是現在,與這樣的人打交道是她最不喜歡的。
總會無故生出許多波折來。
而現在她卻不得不考慮——
這位指揮使惡劣歸惡劣,終究沒有更出格的舉動,證明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兩天前的夜裡,他氣也撒了,人也吓了,不知現在能不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了。
畢竟,蘇聆兮需要的妖珠不止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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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鎮妖司關了三天兩夜的陳尚僅僅隻在府中休養了一夜,翌日清晨便拖着疲憊疼痛的身體上了頂灰蓬小轎,繞過熱鬧的街市,出現在長安城西郊的莊園裡,停在側後門。
在鎮妖司中的每一刻都繃着神經,根本無法入睡,昨夜上了藥更是疼痛難忍,輾轉難以入眠。這會車馬一颠簸,陳尚忍不住眯着眼睛一路打盹,直到車身一頓,小厮道:“世子,到了。”
陳尚霎時清醒。
他整理衣冠,步下馬車,園裡來了位管事上前行禮,領路。
陳尚環顧四周,低聲問:“王爺真說今日見?”
“是。”管事引着他們往前院去,恭敬道:“幾位大人也來了。”
大胤隻有一位親王,便是自皇帝位上退下來的言王薛淮。
地位尊貴,但也尴尬。
天正是最熱的時候,每每天一亮,太陽就跟着出來了,火傘高張,烈日熔金,這兩月言王都在園子裡住着。
步入内院,最先見到的是一面巨大的降香黃檀木經櫥,最先聞見的是熬開了的苦澀藥湯味。
世子陳尚目不斜視,上前一步,掀起衣袍雙膝一跪,垂首垂眼:“參見王爺。”
隐約聽見一聲悶咳,随後有侍從将陳尚扶起來,并且擡了張寬椅進來。
屋裡還坐着幾位朝中大員,穿着私服,正襟危坐,每人手邊都擺上了幾碟糕點一盞茶,然誰也沒動。一大早出現在這裡,沒人有品茶的閑情逸緻。
女侍輕輕掀起兩層垂落的輕紗,又掀起珠簾。
言王并未坐在嵌着寶珠,鑄着金蟒首的大座上,他站在緊閉着的窗邊,身邊女侍将濃稠的藥汁端上來,看他飲盡,又立馬遞上漱口的清水,送上幹淨的帕子。
做完這一切,侍從們皆無聲退下。
隔着道門簾,言王擡眼看陳尚,問:“鎮妖司對你用刑了?”
陳尚眼睛跳動了下,恭敬地回:“些微皮肉之痛,不日便能恢複,謝殿下關心。”
言王手掌虛握,抵在唇邊低咳一聲,歇了歇,方又道:“辛苦你了。”
陳尚急忙拱手,道:“不敢。”
這位三年前被蘇聆兮以身體孱弱,實不宜操勞國事為由貶為親王的九五至尊,除了身體與子嗣,沒有第三件讓臣下覺得不滿的地方。
十八歲之前大臣們看言王薛淮,也覺得好,皇子嘛養尊處優難以避免,勝在虛心刻苦,肯學,是長安城中白雪一樣的少年。然終究不是作為太子培養的,仁心良善有餘,魄力卻不足。
哪知兩年流亡輾轉,回來穩住了江山,又在皇位上穩穩當當坐了十年。
今三十不惑,才德兼備,更具帝王心性,運籌帷幄,懂殺伐,也知止殺伐。正是朝局穩定,明君正道,天下清明時,他卻猝不及防退位了。
還是被迫退位。
怎能不讓人崩潰。
陳尚擡了擡頭,看到言王狹長的鳳眼。薛家人都長了這麼雙眼睛,笑的時候叫人如沐春風,不笑的時候威儀昭然。
撇開毫無血色的雙唇,就連長相都挑不出毛病來。
而原本,病弱也不該成為他的缺憾。
是因先皇過世時,作為獨苗活下來的言王被下了至毒,被帶進浮玉後又未及時清除,拖得太久累及肺腑,這才掏空了身體。若不是有半道龍脈護着心脈,又以各種滋補藥物常年溫養,他都活不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