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聆兮回了帝師府。
大胤臣子對宅邸布置十分上心,既講究“近天地以尊榮”,又要求“藏風聚氣”保家族财氣彙聚,興盛不衰,内院乾坤。用青磚白牆合圍四面,立巍峨門樓,栓巨大石獅彰顯地位。
蘇聆兮不在意這些,帝師府因此獨樹一幟。門前既無圍牆,也無牌匾,就連鎮宅用的墩子也不見蹤影。
推開門,最先看到的并非環環相接的廊庑,葳蕤攀生的花木,而是長長的鵝卵石道後,正堂前挂着的一面水銀鏡,在夜裡尤為滲人。蘇聆兮很喜歡這面鏡子,不論才回府上還是正要出府,都會在鏡子下站一會。
誰也不知她樂此不疲看的是什麼。
溪柳壓低眉眼飛快略了下四周,如實彙報:“大人,南牆邊與北後院都有人。”
倒也不是出去一趟她實力有了多大的提升,實是因為府上肉眼可見又凋敝了些。
兩年前溪柳上任時内心緊張,曾細緻觀察過府上一切,那時帝師府比這熱鬧恢弘許多。
熱鬧并非奴仆多,恢弘亦非建設奢靡,而是細節處暗藏乾坤,大有神通。府上曾經鑿了個池塘,就在曲廊之下,不大,可這滿池的水好似在海面上奔湧,尤其下雨天,浪花掀起極高,好似能将人吞沒。池塘裡種了荷花,百餘朵競相盛放竟隻需刹那。
府中假石丁點不假,倒挂下來的水流真像山崖間的瀑布。
蘇聆兮并不是個兩眼空空心靜如水的,她有無盡的好奇心,會有玩心大發的時候。常倚着欄杆聽着雨,随手給池塘裡的胖錦鯉撒下一把魚食,溪柳彼時生硬地溜須拍馬,不敢誇她,隻誇魚養得好,她便覺得好笑一樣懶懶抻下腰,道這就叫好啊,有的魚無需喂,自己能将自己養得比這胖上百倍,每到……說到這,她會停下來。
停很久,歪着頭認真回想,好像出口的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後面實在想不起來,她臉上的笑就會淡一些,靜默,用手指點點腦袋自我調侃:“我才要說什麼呢,又忘了。人年齡大了忘性就是大。”
實則不然。帝師有極為可怕的過目不忘的本領。
她年歲并不大,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帝師。每次看到她站在一群頭須皆白的老頭裡淡然地舌戰群儒,總叫人恍惚,覺得格格不入。
隻是因為一些事,注定會忘記一些東西。
陛下說這并不重要,傷口的腐肉削得幹淨方能更快更好地愈合。
到了今年,不論晴雨,幾乎不會再看見池塘邊袅袅燃起的香,裡面的水流變得緩慢,荷花不再開,池塘成了真的池塘,而假山也真成了假山,挂上了蜘蛛網。叫人歎為觀止的神通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
帝師府越來越清冷。
也無人重新修繕。
經久不變的好像隻剩伏于四野的敵意。
“嗯。”蘇聆兮折了根抽了穗的草,正伸進鳥籠裡逗兩隻拖着漂亮尾羽的鳥。好些時日不見主人,這兩隻鳥一改調皮的姿态,将腦袋偏過來蹭人手指,相比這件事,她顯然更關心另一件:“言王那邊怎麼回事,查了麼。”
“好不容易安插進鎮妖司的暗樁,說不要就不要了。”她拍拍手指,掀了下眼:“為什麼。”
就為了跑到她跟前說給她送了兩少年?
誠然,蘇聆兮關押陳尚說的那些話别有用意,可薛淮的反應更叫人吃驚,送了少年這事,他們的人跑去跟薛茴告狀也比來自己跟前複述來得讓人好理解。
更何況這招本身就是昏招。
“已經在查了。”溪柳頓了頓說:“屬下按大人的意思吩咐讓将兩位公子送回各自府上,但禮部尚書家那位四公子不肯走,說想見大人一面。”
那隻色彩更鮮豔的珍珠鳥冷不丁啄了蘇聆兮一口,她慢吞吞啊了聲。
“要見我。”蘇聆兮仍在看鳥,問:“因為什麼。”
溪柳搖頭。
蘇聆兮看了看月色,收回手指,将雙手放進打了熱水的銅盆裡浸着,而後用帕子擦幹淨,說:“我記得他,比他兄長聰明。”
禮部尚書的兄長,也就是陛下昔日的驸馬。
“走吧。趕巧今夜無事,去見見他。”
溪柳一邊吩咐仆從備馬,一邊又跟上前道:“大人,上回重阙樓一案中金吾衛校尉簡肅表現不錯,屬下查過他,沒什麼身世,跟朝中大員也無牽扯,我們要不要用?”
蘇聆兮看了看她:“放你手下練練,不要委派重任。”
“好。”
帝師府仆從不多,勝在訓練有素,蘇聆兮與溪柳踏出府門時,兩匹駿馬已經由人牽着缰繩等候着了。
蘇聆兮翻身上馬,信手一拽,在呼嘯而來的風聲中朝郊外疾馳,溪柳緊随其後。馬蹄聲在寂靜的街市裡傳蕩出很遠,巡街的金吾衛迎面過來,呵斥聲往往還未出口,就在溪柳掌中摁住的令牌中噤聲。
一路暢通無阻。
蘇聆兮不在乎身外之物,帝師府都不常回,遑論别處。這宅院是她名下為數不多的私産之一,就在幾街之外,地段沒那樣好,勝在僻靜,是早幾年前的禦賜之物。大内來了人修繕,但她看了又看,還是自己手畫了圖紙,另找了工匠慢慢修整。
她不常來這。這宅子從前是張謹之住着。
這兩年空置了。
知道帝師府送不進人,言王塞人竟往這兒塞。
蘇聆兮勒繩下馬,看着門匾上的字嗤笑了聲,将馬鞭握在手中掂了掂:“我當真越來越看不懂他了。”
溪柳不知該接什麼,保持緘默。
小院裡熄了燈,在黑暗中曳動的光團是小公子手中提着的燈盞。他執意要站在門口等,聽到動靜的第一時間擡起頭,見到蘇聆兮眼中一亮,拱手做禮,緊繃的聲線倏的變得輕松:“草民魏時弦拜見帝師。”
蘇聆兮為他聲音中的如釋重負側目,仆從點上了正堂的燈,庭院中多了絲人氣,她跨進堂中,擦身而過時對他道:“進來吧。”
魏時弦順從地跟在她身後。
高門大戶裡培養出的小公子,守規矩懂禮節識大義,滿腹詩書,滿腔抱負,十七歲又是尤為特殊的年齡,不論怎麼故作老成裝胸有成竹也仍會不自覺忐忑,眼神再堅定還是會在對視時躲閃,稚嫩而不自知。
蘇聆兮在首位坐下,看着他輕聲道:“說吧。”
魏時弦是聽着蘇聆兮的各種故事長大的,應當說身邊同齡的小公子小女娘皆是如此,即便她不并不疾言厲色,以氣勢壓人,仍覺壓力順着脊柱攀上雙肩。不敢阿谀奉承,不敢故作姿态,當即屏息,虛虛握拳道:“……今日之事,是言王殿下下的命令。”
“我知道。”蘇聆兮說:“現在回府,帝師府并不會為難你們。”
魏時弦默了默,忍不住看蘇聆兮。帝師今年三十二,美貌已經沉澱為她身上最不足為人道的優點,看着她時,下意識的動作甚至不是欣賞,而是躲避,不敢與之對視。
“草民願意侍奉帝師。”他聽見自己這樣說。
室内安靜了一會。
蘇聆兮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裙邊垂進他的餘光裡,是穩重的靛青色。她聲音沒什麼變化,好似搖了下頭:“來前我說你是個聰明人。如果這就是你想和我說的話,還挺令人失望的。”
魏時弦将心中腹稿全盤托出:“……陛下與王爺都看重帝師,今日之事王爺開了頭,一次不成未必沒有第二次,大人日理萬機,如果不想為這等事煩憂,為何不尋個人,也尋道借口。”
“草民去歲做的文章大人看過。草民知道什麼事情能做,該什麼時候做,不該貪的絕不貪,不該圖的絕不圖。”
當真年輕,也當真天真。
蘇聆兮道:“你擡頭。”
魏時弦聽話地擡頭擡臉,畫像能被蘇聆兮看上遞給身為君王的薛茴,真人自然是隻有過之而無不及。事實上蘇聆兮隻是看了看他的眼睛,看到裡面屬于自己的倒影,低聲問他:“你怕死嗎?”
魏時弦心裡一顫,臉色慘白。
“怕死還敢自薦枕席?”
蘇聆兮耐心等了一會,再次道:“說吧。”
魏時弦雙掌緊握,懸于袍邊,深吸一口氣艱難道:“本是……家醜不外揚,是近些時日家中發生的事太怪了,實是難以解釋。”
蘇聆兮腳步停下,半晌踱步回到方才的寬椅前坐下,府上從侍給沏了兩盞熱茶上來,又搬來了芭蕉扇扇着。
“七年前為陛下選驸馬……我們家的情況,大人知道的。”魏時弦道:“尚書府中兄弟姊妹不少,可除去借住的幾房表姊妹和上京備考的堂兄弟,到我們這輩,手足也就五個。草民排第四,上頭兩個姐姐,一個兄長。多年前就出嫁了,兄長長我八歲,當年尚了公主,隻是他生性放浪,後負深恩,有此報應也是罪有應得。”
魏時弦看了眼蘇聆兮,實在看不出什麼,艱難往下說:“陛下登基後,外面衆說紛纭,說兄長是生病了,送到莊園裡養病去了,也有說陛下不想再看見他,送到外地流放去了,實則,兄長離世前回來拜别過父親。那時他已經服藥了,宮裡的公公就在外面守着。”
他深深吸了口氣,擠出荒謬的苦笑:“但最近,他回來了。”
溪柳猛的扭頭看他,将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似乎在分辨他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草民知道而今各地都不如從前安定,但這不是妖,是鬼。”魏時弦苦笑了下:“回來的也不是别人,是陛下的驸馬。”
說白了,就算是妖,一聽這棘手的要命的身份和牽扯,鎮妖司接起來都夠嗆。
蘇聆兮敲了敲桌沿:“回來是什麼意思,你又是什麼時候覺得奇怪,說清楚些。”
“最早是今年年初,元旦前後。”
魏時弦回憶起事情始末,隻是說起這件事就面無血色:“兄長的存在同他的死成為了尚書府的忌諱,平時無人敢說,害怕觸怒陛下。我父親在朝為官多年,一慣待人真誠,直率熱情,此一事後仍有不少人與我們斷絕了來往,怕被牽連,我們自然更是謹慎。可就是那天,草民和幼弟一同在書房接受父親考校功課,許是幼弟頑劣,惹得父親勃然大怒,而後又一拍桌椅長聲歎息,說若是你兄長還在便好了。”
魏時弦當時便驚住了。
“我隻以為是父親氣急了才說這話。”魏時弦嘴角動了動:“過了兩個月,到開春時,父親突然對我說兄長便是在春日走的,離開已有三年了。”
陛下登基至今三年,魏時銘死了可不正是三年麼。
魏時弦覺得自己的父親不對,很不對,混迹朝堂的老人,風風雨雨一生都過來了,怎麼還越來越沒分寸了。這些東西豈是能說的?陛下仁慈,即便是鬧出那樣的醜聞來也就此打住了,魏家日子照過,官照當,已是相當聖明留情了。
“又過了一月,眼看父親提起兄長的次數越來越多,我心中越來越不安,就怕禍從口出。于是找了時間提醒了他,誰知父親還不高興,斥責了我一番,并對我說日後不許再說這樣的話,否則我兄長回來會不高興。”
再怎麼冷靜端方,言行有狀魏時弦也隻有十七歲,少年自有一股熱血,有時候為了心中那股勁什麼也敢幹,有時候卻兩腿一軟隻想跪。
毫不誇張地說,魏時弦現在想想那個場景都覺得有冷汗往鬓發裡淌。
溪柳都安靜下來了。
“我想了許多種可能,覺得父親可能是連日操勞,壓力大了,得了癔症,還想方設法請大夫為父親把了脈,然而并非如此。等到五月,父親一天夜裡将我叫到書房,同我說我兄長再過兩月就要回來,我可為他準備了什麼禮物。”
“又過了兩日,我幼弟拿着功課來找我,說話時也問了同樣的問題。他說四哥,你為三哥準備了些什麼。”
“五月二十五,我父親生辰,我二姐姐歸家為父親賀壽,留在家中吃了頓飯。走前拉着我說家中可是發生了什麼,為何宅子裡死氣沉沉。”怕兩人不懂其中緣故,魏時弦解釋道:“我二姐姐正午出生,自小就愛說這些。”
然而從未有那麼一刻,說得魏時弦想直接跳窗過。
“六月二十六。我第一次在府中見到了陌生的背影,白靴,白衫,白玉冠,與我三哥死的那天一樣。”
說到這,魏時弦苦笑都拉不出來了。
“自此,草民不敢在尚書府住了,連着好段時間都找借口宿在好友家……”因為魏時銘的事,更不敢出去尋花問柳,尤其是聽聞帝師有意讓自己進宮侍奉陛下,别說花樓花酒,他在外面連喝口茶水都要嗅了再嗅,生怕中招。
一次尚能說是個人無德,兩次皆如此,那不就是成心跟陛下過不去麼。
這等事也不敢往外說,隻好生生憋着,越憋越怕。現在回到尚書府,誰在他耳邊說聲話他都能汗毛倒豎,夜夜睜眼到天明。
隻是沒想到沒等來入宮,等來了言王的口信讓他們來取悅伺候帝師。
有家不敢回,陛下那邊因為有哥哥這一層關系,也是伴君如伴虎,看來看去,帝師蘇聆兮居然成為了最好的選擇。不論别人怎麼說她怎麼罵她狂悖,她做的事就擺在明面上,任人評價,許多小郎君私下十分崇拜她,隻是不敢表露。且無論如何,她對小公子是好的。
至少沒有人因她掉過腦袋。
蘇聆兮皺了皺眉,每逢上朝幾位尚書的臉她是不想看也會看看,此時腦子裡一搜尋,沒覺得有不對的地方。
她看了看溪柳,溪柳也沖她搖頭。
山鬼精怪多藏于山川江河,遠離人煙的地方,它們本源脆弱,一擊即潰,往往沒什麼力量。長安城,天子腳下,它們來了就散,就算别有機緣,後面那十幾座陣法一支起來,也會立時灰飛煙滅,不可能在尚書府中興風作浪。
是妖?
不幹淨的東西作祟還是不幹淨的人作祟猶未可知,蘇聆兮手肘支着下颌想了會,問魏時弦:“你想如何做?”
魏時弦人生從未如此迷茫過。
他怕死,誰不怕死?但比起幹脆利落的死,他更怕被活生生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