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鎮妖司,還是大理寺,都不可能憑你一己之詞闖入朝中三品大員府邸拿人。”
蘇聆兮不知多少次平靜地拒絕小少年的示好:“我也不需要人伺候。”
魏時弦憋不出話來了。
蘇聆兮看了看他,從椅子上起身,如雲朵般從他身邊輕輕擦過,緊接着魏時弦感受到自己雙肩與後背的位置被細而有力的手指貼住,蜻蜓點水般一觸即散。
見他沒主意,蘇聆兮替他拿了主意:“這是鎮妖司的符篆,我拿着改了改,足以對付尋常邪物。”
“走吧。”她率先往外走,道:“我順路送你回去。也看看尚書府。”
魏時弦長舒一口氣,如找着了定心骨般跟着往外走。
尚書府跟帝師府離得不遠,同鎮妖司也離得不遠,每邊都隔着三條街。
三更天,靜夜沉沉,浮光霭霭,燈影寥寥待散。
鎮妖司北院兩棵交纏的鋼鐵樹在無聲地拔高,抽長,就像埋于厚厚土層中的春筍,經過幾聲春雷,幾場春雨,蓄勢待發地汲取到了某種力量,卯着勁無法無天地放肆生長。
它被結界包裹着,尋常人看不見它的身影,而随着枝丫擴散,主幹如虬龍般隆起,遊掃,葉片不斷冒出來又不斷與新的枝幹摩挲,發出冰冷的聲響。
在這些聲響中,十數個由劍光組成的銀色劍罩不甚輕柔地罩在了在樹上躺得四仰八叉的人身上。
好幾雙眼睛同時警覺地睜開,也有人毫無所覺地翻身換了種睡姿。
葉逐叙踩着鋼鐵樹送上的枝丫,一步步往高處走,直到整座皇城盡收眼底,直到皇宮中有燦燦的金光盤踞閃爍起來,對他的存在表達出不滿與排斥,發出隐隐的警告。
而從始至終,他雙手安靜地垂在身側,驚滅懸在一邊,長風無所忌憚吹起他的衣角,吹出勁瘦挺拔的輪廓。
長安城的人太多了,魚龍混雜,氣息萬萬道,這讓他并不能和從前一樣在第一時間找到蘇聆兮。
鎖定她。
他耐心翻找,從府邸到街市,從笙歌陣陣的坊間到萬籁俱寂的京郊。
不久。
葉逐叙睜開眼睛,視線緩慢挪移到城中某一處。蘇聆兮翻身下馬,在搖曳的紅燈籠下一清俊出塵的男子說話,她姿态随意,穿着寬松勁爽的騎服,并不避諱暗中窺伺的視線,指一指府邸,于是那人也跟着看她指的方向,看她時又慢慢咬起唇,臉色一會紅一會白,蘇聆兮好似被這種情形逗得笑了下。
不知是真忍俊不禁,還是在安撫對面的小公子。
葉逐叙的目光長久地凝在蘇聆兮的臉上。
瘦了很多。
也變了很多。
在夢裡蘇聆兮的容貌沒這麼清晰,沒這樣生動柔軟。他總是看不清她的臉,隻能看到她咬出齒印的嘴唇和轉身絕然的背影,還有一點抓也抓不住的靛色衣角。
葉逐叙感受到了她的氣息,在對面小公子的身上,雙肩與脊柱的位置。
她的術法和氣息都很好辨認,很香,像馥郁的栀子花。
十四年前她并不會這樣,她知道他有着怎樣的本性,知道他在意。愛玩,也知道怎麼跟别人保持距離,不管出去玩成什麼樣被他逮到時都是完完整整幹幹淨淨的。
葉逐叙深黑色的睫毛覆蓋在眼皮下,好像強迫自己慢慢閉了下眼,須臾,伸手抓住了驚滅的劍柄。
輕輕的劍吟聲在耳畔邊蕩開。
第一劍就這樣斬在了整個長安城的上方,雷霆霎時将天空狠狠撕扯開,眨眼間烏雲就翻湧着将繁星與圓月蓋了過去,地面上飓風拔地而起,飛沙走石,發出凄厲的尖嘯。
這道劍光鎖定了長安城各個方向,葉逐叙的眼神從始至終卻隻看向了一個地方,手腕蓄力斬下時,他吐出一字:“封。”
無數道劍光順着莫名的波動追蹤出去,封字落下後落成幾道劍光囚籠,像是在黑夜中強行剜下了某種東西的皮,幾個方向都傳來怨毒的沙啞叫聲。
早在葉逐叙出劍之前,蘇聆兮就敏銳地感受到了沸騰到難以抑制的殺意,立刻偏頭看過去,看見了立于黑暗中居高臨下觑過來的男人。
她的“心頭大患”。
但那一劍太快,浮玉的劍招跟浮花劍宗的劍招又不是一回事。這一劍下來,她腦子裡跟着嗡了下。
盼着他捉妖,盼着他行動。
但完全沒想到這麼突然,這麼快,就像今夜吃了飯,洗漱後無所事事臨時起意想給自己找點事做。于是沒什麼理由,就這樣出手了。
跟蘇聆兮腦海中提前想的疏散群衆,禀告陛下,金吾衛與禦林軍将某個地方封鎖,誅妖隊在一邊守着就緒的情景沒有哪怕一點沾邊的。
在聽到妖物怪叫時蘇聆兮眼神冷下來,從袖中甩出三道金絲線,跟着劍光一起四散在空氣中,轉瞬消失不見。
魏時弦已經懵了。
他才要鼓起勇氣踏進尚書府,就見天空上墨雲翻滾,耳邊怪叫連連,炫目的光一道接一道在眼前閃過,腳步立刻停下了,身體站得跟樁子一樣筆直,完全不聽自己使喚。
另一邊鋼鐵樹上的人也醒了。徹底醒了。
桑褚先翻坐起來,發現自己被劍光籠罩,寒芒吞吐,又看葉逐叙那不管不顧要将整個長安撕碎一樣還不讓人插手的架勢,腦袋裡一根筋突突地跳。
“什麼情況!”不遠處兩根枝丫中間有人揉眼睛,難以置信:“這是半夜突然打起來了?怎麼沒人通知。”
餘臨安默默抱住了頭,沖着一邊崩潰幹嚎:“别幹看呐。學傀術的呢學傀術的趕緊把樹撕開,還打呢,還打鎮國印要把我們鎮進樹裡了!!”
黑暗中不知有人在哪着急忙慌地接,聲音含糊不清坤得要死:“解着呢解着呢,在解了。”
更多的人在默默罵髒話。
草了。
這都怎麼回事。
葉逐叙在這個時候落下第二劍,他道:“鎖。”
随着他一字落下,好像有相對較弱的東西被強行定住鎖在了原地。那東西很聰明,很快反應過來,隐進身後亮起的萬戶燈火中。
蘇聆兮往身後一看,從袖子裡抽出的一根香慢慢放了回去,她面色凝重。
因其身後,黑暗中無數道黃金獸瞳亮了起來。
包括溪柳與魏時弦都面色掙紮地站在了同一條線上,一前一後,眼睛裡光暈似金非金,妖異流轉。
那東西開了場域。
場域中所有人受它控制。
開了場域便隻能強行破除,可現在問題跟那天對付鬼面髅不同。當時鬼面髅真身在她手中,殺了就殺了,可黑暗中這東西是什麼,真身在哪都沒定數。要強行殺的話身後四個坊區兩條街道,至少數萬人将全部跟着陪葬。
那損失太大了,誰也承受不起。
蘇聆兮看了看皇宮,那裡懸着一道金光,金光對準了葉逐叙與兩棵鋼鐵巨樹。
那是什麼蘇聆兮再清楚不過了。
鎮國印。
天地萬物相生相克,浮玉對皇族有着幫扶的責任,但為避免人間淪為浮玉的傀儡場,鎮國印也同樣操着因果,壓制着浮玉之人。這也是桑褚等人最為忌憚的。
這萬人一死,甭管什麼理由,人間和浮玉的關系都完了。
偏偏葉逐叙這時候也在看她,他此刻似乎又同前幾天初見時一樣,輕輕牽着嘴角,眼睛也慢慢彎起來,漂亮得要死,也惡劣得要死。
驚滅在數十道震顫的瞳孔中輕輕一斬,如有實質的肅然殺意霎時洞穿絞殺了一切,浩蕩襲來,鎖定的好像恰是身後整片區域。
他是真的不管不顧,鎖定了就要完全摧毀。
葉逐叙落劍,也吐字:“殺。”
蘇聆兮其實已經很久沒有全力以赴出手過了,畢竟她力量所剩不多了。
然而此時不知是怎樣的本能,她冷着臉掼着魏時弦的肩往身側一甩,難以想象的力量爆發,将循規蹈矩活了十七年的小公子從街的這頭生生甩出數十米,甩到街道另一道,鼻子和眼睛離那邊一間鋪面的門闆也就隻差了手指長的距離。
但這還沒完。
雪白的劍光在這一瞬襲殺而至,原本大概要穿透身體見血見肉見森森的白骨,因為蘇聆兮這恰到好處不偏不倚的一甩,到底換了個位置,從側肩挑進衣裳,挑了一周,并挽了個技藝高超的劍花,将蘇聆兮給的三張符篆悉數挑下,铮铮釘進一側門闆中。
蘇聆兮将人甩開後不再管魏時弦。
她身法其實很快,極快,踏着屋檐躍到鋼鐵樹上,再從鋼鐵樹的枝幹踩着上去,身體像柔軟的緞帶一樣飛旋起來,與那個好像站在雲端,站在風裡垂眸戲弄衆生的人擦身。
葉逐叙隻是看着,沒有躲,漆黑眼珠随着她的動作緩慢轉動,看不出眼中情緒。
蘇聆兮在劍光裡和飒飒風裡穩穩地抓住他握着驚滅的那隻手,抓得輕而易舉,而後像掰手腕一樣掰到一邊,讓接下來可能蓄積着轟然落下的萬鈞劍光全部偏移。
繼而一怔。
葉逐叙手上沒什麼勁,殺意騰騰的驚滅并沒有蓄力。
沒有下一擊。
他知道不能落下這一劍,也沒有這個打算,先前出劍似乎隻是為了吓唬人。
或者說,他的惡意本身就是沖她來的。
蘇聆兮臉色不太好看,按理說她不該真覺得他會在長安大開殺戒。可她沒法不急速趕來,就像無法相信一個戲谑的瘋子能在關鍵時候保持理智一樣。
理智與本能直覺撕扯的感覺讓人極為不舒服。
桑褚等人也都出來了,餘臨安抽着氣飛奔過來,在葉逐叙身邊一疊聲道:“别這樣,别這樣,冷靜,不要沖動。”
衆目睽睽下,蘇聆兮緩緩松開葉逐叙的手。
理智回籠。
她自然看得出來,葉逐叙今夜出手三劍,至少逼出了三隻妖物,這是誅妖隊日夜巡邏後的漏網之魚,對他們肅清長安十分關鍵。即便出手沖動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心髒跟着砰砰亂跳,可結果擺在這,難道還要要求事事盡善盡美?
跟蘇聆兮臉色一樣不好看的是桑褚,他強壓着火氣開口:“指揮使,你下次出手之前能和我們商量下?我們畢竟是個隊伍,出了事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
葉逐叙并不看他,聲音略有些低:“門的命令。”
桑褚頓時一啞。
蘇聆兮調整好心緒,垂眼看看自己的手,又順勢側首看葉逐叙。
剛剛握住這隻手的時候想的很簡單,要将驚滅控住,發覺它原本就是洩力狀态後别的感受才湧上來。
很涼,驚心的涼,每一截指骨都好像是冰塑成的,經年不化,也很難想象那等爆炸般可怖的攻伐力是從這隻手中爆發出去的。因為其實握着它們時,顯得很乖順。
葉逐叙并未收劍,袖袍此時遮不住什麼。
突出的腕骨,随意摁在鞘邊的修長手指,每一根起伏的線條都包裹着湧動的力量,又因為常年不見陽光,膚色更白,仔細一看,皮膚上細細密密的紋裂像摔壞了但沒有完全壞掉的盞,被皮肉和經絡勉強撐起來,情狀詭異。
毫無遮擋,一覽無餘。
注意到蘇聆兮目光一瞬間的變化,葉逐叙也跟着看向自己的手,食指與中指輕輕蜷了下,又慢慢抵回原位。
他眼睛裡像洇了墨,瞳色極深,更襯得眉目璀然,勾勾唇好似又有些想笑:“很醜嗎?”
話音甫落。
蘇聆兮見到站在葉逐叙身後的餘臨安搖頭晃腦,兩隻眼睛各轉各的,恨不得把搖頭的輪廓給她畫出來。那位想看胡姬的田绛不說話,直抵着唇咳嗽,咳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