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繕水壩的差事按照原計劃應該到年後才能完工,沈敬行素來講究效率,一上任便領着下屬們日夜不休的趕工,竟提前了整整一個月交差。
早朝上,官家逮着他一頓誇贊,散朝後又單獨将他叫到崇德殿叙話,談完公事,必然繞不開私事。
邱肇掃過沈敬行腰間那枚嶄新的香囊,繡工精湛,絕非街市上随便就可以買到的貨色。至于出自誰手,無需過多猜測就能知曉答案。
邱肇斜靠在龍椅之上,翹着二郎腿,笑得不懷好意:“據說宜州一帶冬日景色極佳,表哥大可喚同僚先行返回傳信,你留在那兒潇灑一番,順便給朕捎回一壇風麴法酒嘗嘗。這般着急往回趕,莫非心中有惦記的事,或者,人?”
邱肇刻意加重尾音,沈敬行又怎會聽不出言下之意。
何況他所言沒錯,他匆忙趕回家,的的确确存了私心。
去歲新春,沈敬行在工部忙碌,沒趕上同靳連珠吃一頓團圓飯,後來得知她竟幹等了他一整夜,沈敬行十分愧疚,暗暗發誓,今歲無論如何都不能留她一人過節。
不過,這些皆屬于夫妻之間的事,委實無法向外人道。
何況,沈敬行原也不是耽于兒女情長的人。
他向上首拱手行禮,義正言辭道:“年關将至,工部還得協同禮部準備祭祀大典,臣着急歸來所為公事,無關旁的。”
“都是一家人,表哥總跟朕客套就沒意思了。”
邱肇淺咂一口茶,口吻漫不經心,卻充斥着壓迫感:“難不成,偌大的工部,離了你沈尚書便無法正常運行了?那朕可要仔細查一查工部其餘的官員,免得招進來一群幹吃白飯的廢物。”
沈敬行表情微變,見避無可避了,隻得硬着頭皮作答:“早些回來,臣還趕得上跟家人過年。”
這答案聽上去倒比方才那套大義凜然的說辭誠懇些了。
邱肇玩味地挑眉,知道“家人”這二字裡,沈敬行從淮州娶來的那位大娘子分量更重一些。
為了同心上人成婚,一個美嬌娘不遠萬裡、跋山涉水奔赴而來,他們二人的姻緣也因此在永平城内成了一樁美談。
沈敬行此人,從小便是個古闆,俨然讀書讀蠢了,完全不懂得變通,尤其不擅長人際交往。
滿嘴的之乎者也便罷了,偏偏他遺傳了雙親的所有長處,天生一張斯文白淨的俊美皮囊,食古不化的毛病在他這兒反倒成了高風亮節,誘得滿城待嫁小娘子們神魂颠倒,可他卻從不貪戀美色,至十六歲成婚前,身旁連個伺候的女婢都沒有。
突有一日傳出沈敬行訂親的消息,女方出自淮州那等偏僻之地的商賈門戶,兩廂天差地别,頓時引得全城嘩然,皆以為是謠傳——
畢竟沈敬行隻是奉行節儉,并非真窮,何況沈家乃皇親國戚,沈敬行本人更是年少有為、一表人才,哪家千金他娶不得,怎會看上一介商女。
豈料,沈府真就挂上了紅綢帶,迎親隊伍吹吹打打的出了城,一路往南迎接新婦。
三日後,沈府開設婚宴,在族老們的見證之下,沈敬行跟靳氏拜過堂,又拿了蓋了官印的婚書,正式結成夫妻。
提及這樁姻緣,就免不了有人好奇地問上一嘴,沈家這樣的高門大戶怎肯同商賈結親,這不是自降身份麼。
他們二人門第、見識相差甚遠,恐怕私下根本聊不到一起去,難怪每逢工部外派的差事,沈敬行都一馬當先,亦從不帶家眷出席各種宴席,怕也是對此心懷不滿卻礙于體面無法言明。
對于此事,外人不曉得便罷了,邱肇與沈敬行一同長大,早把他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沈敬行最守規矩、講恩義,同樣也犟得很,但凡他認準要去做的事,任憑誰勸都沒用。
他肯不顧偏見迎娶靳氏,除非是有救命的恩情要報答,便隻剩下兩情相悅這一種可能了。
思及此,邱肇愈發好奇那位表嫂,想知曉她到底生的多美,亦或有什麼長處,讓沈敬行這麼一個清心寡欲的都動了凡心。
聽姨母說,表嫂體弱多病,性子腼腆内斂,平素連府門都甚少出,往常宮宴也是能推則推了。
去年春,四皇子的百歲宴上她倒是露過面,不過邱肇身為一國之君,為了八卦偷跑去女席窺探實在太不體面,因此白白錯過了與她相見的機會。
話又說回來,眼下便有個現成的機會,或可邀請他們夫妻二人入宮共度佳節。
邱肇趕緊命内侍把宮宴請柬交給沈敬行,再三叮囑他那日早些帶家眷入宮。
沈敬行望一眼邱肇,因他的頑劣倍感無奈,終是沒說什麼,行禮退下了。
出宮後,沈敬行特地繞遠路去城東的珍味閣,點了許多靳連珠愛吃的菜肴,打包帶走。
昨夜興濃時,他摸她的肚皮竟瘦成薄薄一層,腰肢又細又軟,脆弱至極,叫他根本不敢觸碰。
母親說她偶感風寒并不嚴重,她說已痊愈了,可他親眼看到的又是另一回事。
生一場病,瘦成這樣,期間肯定吃了不少苦頭,在她艱難的時候卻無法陪在身旁,是他這個丈夫的失職。
所幸他忙完了年前最要緊的一樁差事,往後得閑的時候多了,定要盯着她好好補一補。
天氣寒涼,待沈敬行回到府上,飯菜也涼了。他吩咐斂秋把這些交給小廚房熱一熱,轉道去碧波軒向母親請安。
昨夜回來的太遲,沈敬行恐打擾母親休息,便差下人将買的禮品送過去,他人并未露面。
今兒無旁的事,他理應過去報一聲平安。
不曾想,快到用午飯的時辰,母親竟不在碧波軒内。
沈敬行睨着那個神情惶恐的女婢,目光仿佛淬了寒冰,從喉頭擠出一字:“說。”
女婢挨不住他的審視,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地,磕磕絆絆地道:“回、回家主的話,大娘子病了許多天沒來請安,老夫人擔憂不已,命人請郎中為大娘子診脈去了。”
這話不知潤色多少遍才答得如此漂亮。
為着靳連珠的商賈身份,葛氏十分瞧不上她,當初極力反對這門婚事,沈敬行隻得搬出多年前欠下靳家的那份恩情,逼得葛氏不得不點頭應允。
亦因此,葛氏對靳連珠的成見更深,不論她作甚麼都覺得居心不良,往常礙于沈敬行的面子還會忍讓幾分,他這一走,葛氏怕隻會變本加厲。
以防萬一,沈敬行在府内留了眼線,卻也無法時時刻刻都趕得及替靳連珠出頭。
聞言,他心口蓦地一窒,暗道不妙,轉身沖着雅韻軒的方向疾步而去。
——
前一夜折騰良久,使得靳連珠身心俱疲。
左右她在病中,不必早起去碧波軒請安,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才悠然轉醒。
靳連珠惬意伸了個懶腰,閉着眼翻身向外,臉埋入被褥深深嗅了一口。
等貪戀夠了上頭殘留的那股淡淡皂香味兒,她強忍着四肢的酸軟,起身撿床尾的裙子穿上,啞聲喚:“白芷。”
外頭分明有人影晃過,卻無應答聲。
靳連珠以為她嗓門太低被忽略了,于是清清嗓子,繼續喚:“白芍。”
這下,紗幔外的其中一道身影總算動彈起來。
靳連珠隐約發覺對方的走姿不對勁,待她挽起床簾,正對上近在咫尺的一張蒼老面孔,認出是在葛氏身旁伺候的周媽媽,登時吓得七魂沒了六魄,話都說不利索了:“我、我...竟不知周媽媽何時來的。白芷、白芍,快備茶——”
話音戛然而止,靳連珠一偏頭,發現坐在外間的葛氏,那雙跟沈敬行如出一轍的眼睛此時此刻正死死盯着她不放,比起官人的波瀾不驚,葛氏眼中充斥着的鄙夷更讓人膽顫心驚。
靳連珠整個人如墜冰窟,顧不上披外衫,隻穿着一件單裙,踉踉跄跄地爬下床榻,道一聲恭敬地“婆母金安”。
隐處的酸疼使得她屈膝行禮的姿态十分别扭,可葛氏不發話,她根本不敢起身,隻能咬牙硬撐着。
晌午日頭正烈,金光灑在靳連珠白皙的肩頭,身姿弱柳扶風,活像個蠱惑人心的妖精,尤其她才從夢中蘇醒,臉頰被悶得紅彤彤的,雙唇飽滿泛着水澤,碩大的眼睛因為心慌不停眨巴,靈動又無辜。
換作任何一個正常的爺們兒,皆會被她迷失心智。
葛氏相當看不上靳氏這副上不得台面的輕浮作派,盡管今兒來雅韻軒為着正事,但一想到她那出類拔萃的獨子被這樣的貨色輕易迷了心竅,舍不得靳氏做妾,不惜忤逆長輩的意思也得娶靳氏為正室大娘子,便有一股郁氣堵在心口抒發不了。
葛氏淺咂一口茶,放了杯盞,有一搭沒一搭地搖着扇子,悠閑自得的欣賞院兒裡盛開的梅花,蓄意晾着靳連珠。
周媽媽見狀,取了一件外衫給靳連珠披上,走到葛氏身旁為她捏肩。
靳連珠耷拉着腦袋,自然也瞧不着婆母的表情。
越是這般,她心裡越七上八下的,不停揣測婆母一大早帶人殺到雅韻軒卻不叫醒她的用意。
難不成,要問責她放縱下人們在院中戲耍一事?
還是埋怨她病愈卻拖了一日沒去碧波軒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