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她千方百計卻求而不得的待遇,臨到要分别,他反倒變得慷慨起來了。轉念一想,他這人素來體面,隻要和離書上一日沒落名兒,他自然要繼續守一份為人夫的責任。
無非走個過場罷了,跟從前一樣,談何真情實意。
思及此,靳連珠暗自神傷,隻為着自個兒浪費的一腔真心。
她别過頭,不再看那隻匣子,問:“斂秋走沒有?”
“沒,還在外頭候着呢。”
“讓他把東西帶走罷。”
這吩咐倒在白芷的意料之中。
她取上物什出門,不多時返回屋内,繼續給靳連珠梳妝。
從銅鏡中窺見靳連珠阖着眼打瞌睡,面色不似不愉,應當是沒被方才的事幹擾,白芷手上的動作不停,心裡落定主意,試量着道:“斂秋那小子離開的時候,一張臉苦哈哈的,怕是要被家主訓了。”
靳連珠仍閉着眼,語氣散漫但笃定:“斂秋膽子小而已。他伺候主子多年,還摸不透主子的脾性麼。”
沈敬行最講規矩,且賞罰分明,絕不會因為芝麻大點的事苛責下人。
“是呀。奴婢見着他吓破膽的樣兒,覺得怪可憐的,也如此安慰他幾句。沒想到他眼睛通紅,即刻就掉起淚珠子,還說奴婢不懂,這差事關乎娘子,沒有辦成,懲罰隻重不輕。”
白芷利索地挽起發髻,從箱奁中挑出幾樣合規制的頭飾,挨個兒擺在靳連珠面前供她選擇。徐徐道:“娘子不曉得,家主發起火來着實駭人呢。”
靳連珠眼前浮現出那張俊臉,眉峰藏秀氣,冷着臉默不作聲便已經是他盛怒之下的反應了,她根本想象不出他更急躁時會是什麼反應。
她暫未作聲,且待下文。
白芷接過發飾給她簪上,對着鏡子仔細整理位置,閑聊似地道:“這回娘子發熱,家主氣極,險些就把雅韻軒的下人們全處置了,後來念着娘子用得慣咱們,這才忍耐下來,隻罰沒半月例錢。”
見着靳連珠遲遲不出聲,白芷索性一鼓作氣,把憋了許久的話悉數吐露出來:“家主最重孝道規矩,卻為着您不惜鬧到分家這一步,由此可見,家主的心裡頭并非沒有娘子。娘子您,說放就能幹脆利索的放下麼?”
若真能放得下,那夜在院兒裡跟家主放完狠話,娘子也不會一個人蒙在被子裡哭大半宿了。到底是牽絆她這麼多年的感情,地位談何不重呐。
說來說去,白芷隻擔心娘子後悔,到時想回頭也晚了。
靳連珠看穿她的想法,笑說:“前段日子聽你勸白芍的言辭,覺得你想法十分透徹,今日怎麼又迷糊了?”
白芷臉一紅,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許多方面你考慮的都在理,我不怪你。”
語罷,靳連珠取出一枚新制的香囊,懸挂于腰間,遮掩住連日來的苦藥味兒。
轉身發現白芷仍立在原地,苦苦思索她方才話中的意思。
不由地笑說:“發什麼愣,還不快準備準備,這就要出門了。”
“哎...哎。”白芷應聲,一溜煙兒地走了。
按理,夫妻二人該一同前去赴宴,不曉得昨夜工部有何要緊事,沈敬行忙碌至天擦亮,幹脆在廂房歇半個時辰,直接出發前往行宮。
往日靳連珠得信兒,少不了一陣哀傷,自從知道沈敬行對她壓根兒沒感情之後,她的心大概也一點點冷卻了。
拂冬前來送口信的時候不免提心吊膽,一邊說一邊打量她的神色,發現靳連珠的确滿不在乎,不禁暗暗替家主發愁。
馬車停在側門,靳連珠過來之後驚覺秦淩蓮也在。
她立于車旁,一襲華服,穿金戴銀,花容月貌,舉手投足間氣質非凡,乍看之下,打扮的竟比大娘子還氣派。混似個仙女娘娘。
“聽聞表嫂要到行宮參加賞花宴,途徑嶽川酒樓,可否稍帶我一程。”
一旁的卞婆子緊跟着補充說:“今日老夫人上山禮佛,府内的馬車不夠用了。”
言下之意,她們當真有為難之處,絕非有意來勞煩大娘子。
靳連珠不是個不近人情的,縱使雙方有龃龉在前,也不至于看着她們有要緊事去辦還故意把人撂下。
見她應了,秦淩蓮面露喜色,殷勤的上前攙扶。
馬車踽踽前行,凳上鋪着厚厚的軟墊,廂壁也鑲嵌着一層絨。沈敬行擔心靳連珠冬日出行受寒,特地叮囑下人布置的,入春之後氣溫轉熱,這些反倒顯得多餘了。
靳連珠挽起簾子,任由微風吹拂發梢,躁意消散不少。
一路無言至嶽川酒樓,秦淩蓮正欲下車之時,靳連珠才想起,她在永平城除去沈家沒别的親朋好友,打扮的如此靓麗到酒樓見何人?
保險起見,靳連珠多嘴說一句:“将我身邊得力之人勻給你一些。女兒家出門在外千萬注意安全,莫逗留太久,天黑之前就回府。”
秦淩蓮沒料到這番話會是靳連珠說給她聽的,一時怅然,态度不覺乖順些許:“多謝表嫂。”
目送秦淩蓮進入酒樓,靳連珠喚兩個丫頭上車坐。
餘下的路途且長,主仆三人免不得聊天解悶。
靳連珠這才從白芍口中得知,秦淩蓮這趟出門是跟媒人約定了,在酒樓包下兩個雅間,隔着屏障暗中與男子相看。
若兩廂有意,事兒便可定下來了。
靳連珠詫異:“是老夫人的安排?”
奇了怪了。
老夫人素來喜愛秦淩蓮,當初大老遠把她接到身邊,不過為着讓她跟沈敬行再續前緣。怎麼就,輕易讓她嫁給他人呢。
白芍剝開橘子,撕掉白絡子,把幹幹淨淨的果肉瓣遞給靳連珠。
“這也是奴婢從其他院伺候的媽媽口中得知的,娘子全當聽個樂呵。”
靳連珠熱得胸口生膩,實在沒有胃口,遂把橘子還給她,轉手從白芷那兒接過一杯涼茶,淺啜一口,緩緩燥意,颔首:“你說。”
“表姑娘家中橫遭變故,後母又是個貪圖銀錢的短視之人,竟為着一丁點兒利益要把表姑娘嫁給一個上年紀的鳏夫。到底是從跟前兒長大的姑娘,老夫人不忍看她跳入火坑,這才随便找個借口,把人兒接到家中了。”
“起初,老夫人的确抱着讓表姑娘入門的念頭,可後來,表姑娘的父親仕途不順遂,恐要在寒涼之地度過後半生,老夫人就又看不上了。或許想着,為表姑娘尋一門不錯的婚事,也算全了兩家的親誼。”
白芍講完,樂津津吃橘子,轉臉往熱鬧的街巷看,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走,又聊起别的話題。白芷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手持扇子給娘子扇風。
靳連珠靠着軟枕,盯着某一處,眼神發虛。
方才熱得汗流浃背,這會子卻遍體生寒。
常言說商人重利輕别離,可奸詐之人又怎會專挑行商門戶投胎,殊不知,深宅大院内算計更不少,且人人都能找得出一個堪稱名正言順的理由。
這才叫真正的恐怖。
靳連珠看得出秦淩蓮初來乍到之時很想讨好老夫人,又不想冷落她,還得日日圍着書房打轉兒,企圖引起沈敬行的憐憫。
想必那時,秦淩蓮聽信老夫人的言辭,以為自己個兒決計能入門,幹脆投入老夫人的陣營,再不花費心思到她跟前兒打晃。
後來勘破真相,秦淩蓮沒有過多傷懷,很快便想明白了。
老夫人今日能為利益舍棄她,明兒指不定又為别的什麼利用她。
既如此,她不如另尋一棵大樹作依靠,況且,老夫人如此看重身外名,想來也不會在婚事上虧待她,以免傳出去壞掉自己一慣仁慈的名聲。
分辨清楚利害關系,這才有了今日秦淩蓮歡歡喜喜前往酒樓赴約的事兒。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世家大族深谙其道,就連沈敬行也多講利益,反觀靳連珠,一門心思都為什麼情啊愛啊的,竟傻得可笑。
這麼胡思亂想着,馬車悠然停下。
兩個丫頭先下車,放好腳凳,簾子被掀起一角。
靳連珠看着那隻熟悉的手,抿緊嘴,皺起眉,很不願觸碰。
片刻之後,簾子被掀的更高,沈敬行大半個身子出現在她視野裡。他一言不發,向她攤開掌心,眼底沉着墨色,壓迫力十足,無聲地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