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臨看得心驚肉跳,忙追去道:“小心些,摔哪别摔頭。”
小孩的骨頭都在長,裂了斷了都比大人要好治,但腦袋就不好說了。
辛符卻不領情,道:“我怎麼可能會摔?”
“你額上不是才摔的嗎?”
郁青臨是醫者善心,但辛符屬刺猬,郁青臨還是個生人,就算是關懷,也隻覺得是被刺了一句,很不爽。
辛符沖郁青臨做了個極醜極醜的鬼臉,把眼睛全翻白了,上唇翻着下唇呲着,像隻鬼山魈,且還毫不客氣地說:“屁話真多,上小爺這裝爹來了。”
少年好賴不分,蠻橫無理,言語粗俗,但郁青臨對辛符有個極好的印象,所以半點不生氣,隻笑笑。
辛符盡走些不尋常的路,斜斜石闆橋,崎岖假山,竄上竄下的。
“我走我的,你走邊上的道不行嗎?”辛符奇怪他怎麼寸步不離地跟着自己。
“噢,我以為這是你的下馬威呢。”郁青臨倒是很跟得上,臉不紅氣不喘的。
他這樣的鄉野郎中自然要采藥的,艱險山路,懸崖峭壁郁青臨都行過,更何況這宅院裡的小小假山呢。
“你心眼怎麼這麼多?”辛符嘟囔着,從高處跳下,穩穩落地。
倒是郁青臨在那假山上站了一站,環視四周,被這将軍府庭院的景色所驚豔。
他長這麼大,進的最華美的屋院就是江甯府的官學。
那官學建在半山腰上,每一步都要人走得擡頭挺胸,郁青臨那時多天真啊,還以為自己進了官學,往後學成了,就可以回報家人。
可那官學根本不是他這種人能待得下去的地方,郁青臨硬着脊梁,咬着牙讀了三年,可還是一場空。
今時今日,郁青臨又能留在将軍府嗎?
這地方處處逸美如畫,秋天黃葉紅楓像雨一樣層層飄落。
郁青臨在厚厚的落葉裡看見了幾個酣睡着的漢子,原本是沒有醒的,可郁青臨放輕了腳步聲,他們反而一下驚坐起來。
“阿叔,繼續睡吧。”辛符見怪不怪地說:“這是來見将軍的郎中。”
那幾個漢子又倒下去,郁青臨好奇地看着這些像貓兒一樣大白天酣睡在落葉堆裡的漢子,将要轉彎時又隐約聽見了他們的鼾聲。
郁青臨跟着辛符走過一條用紫石鋪就的小路,瞧見一群孩子從斜路上湧了出來,推着好幾輛獨輪車在玩攻城的遊戲。
這些孩子都很小,四五歲,七八歲的,望過來的眼睛裡一個個都黑溜溜的,跟那山上下來的野豬崽子一樣,又沖動又好奇,見到辛符和生人,就更沉浸在遊戲了裡,歡呼道:“将軍生擒了敵軍!将軍英武!”
辛符急着要去玩,指一指那門洞,對郁青臨道:“将軍在園子裡!”
郁青臨擡頭看去,就見那石門上寫着‘山水居’三個字。
園子裡風很大,走過幾處樹木稀松的地方,郁青臨甚至被風打得睜不開眼。
雖然風大,但卻并不蕭索,園子裡人不少,甚至很熱鬧。
郁青臨走近了一看,竟是将軍府的仆役在同藕農買藕。
他聽過将軍府将東湖的漁課減的隻剩下魚獲這一項的事情,但見那位穿着青襖的姑娘将一吊錢放在那藕農掌心時,郁青臨還是有些驚奇。
那老農更是不可置信,連忙跪了下來,不住地磕頭。
東湖太大了,就連藕也在東湖分了早晚,早藕中秋那時候就上了,晚藕到了現在才收。
世人都說人生有三苦,撐船打鐵賣豆腐,但郁青臨覺得冬日裡下塘挖藕,其實也算得上。
想要挖藕,隻能先變成藕,像藕一樣深陷在淤泥裡,躬身摸索藕身的長度,直至觸到泥下深處的根莖,再用盡渾身的力氣将這一段藕小心而完整地提出來,不但要用勁,還要用巧勁。
‘他人去烤火,我往湖裡走。’
這是泰州一帶的俗語,形容人冬日挖藕的艱辛。
“打住打住,方才就說了是買,你非不信。”青襖姑娘攙起那老農,說:“回去吧。别不舍得買姜煮茶驅寒氣,否則我多給你這幾個子就沒意思了。”
青襖姑娘不論是樣貌還是行事都稚氣未脫,顯然不會是南将軍。
郁青臨看着她招呼仆役關門、擡藕,就擡步走了過去。
隻是還沒等郁青臨開口行禮,就見那姑娘提裙跑了回來,仰起臉,對着半空笑道:“您想怎麼吃這藕呀?”
郁青臨不解順着她這個動作擡起頭,就見呼嘯的風中還有一個人。
這一幕離奇地像個夢,那人看起來也很奇異虛幻。
墨色的長袍,墨色的長發翻飛着,如烏雀豐盈的羽毛般簇着一張如冰似玉般的面孔,垂眸望過來時,兼有一雙攝人心魄的眼。
郁青臨從沒見過她,但就知道她是誰。
“南燕雪。”
他含念着她的名字,像是不舍它掉進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