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
南燕雪的聲音冰得郁青臨回了神,他微微皺着眉頭,道:“從前鄉上有個老頭,也是當兵回來的。我那時候還小,初見他時就有些怕他,不是怕他那沒了半邊耳朵的腦袋,也不是怕他歪斜的身子,隻怕他的眼睛。他的眼神總是很恍惚,偶爾一聚神,又像受驚的狂獸。他也很嗜酒,說酒是天底下最好的東西。有一年秋收搶糧,忽然變了天,雷聲轟隆,衆人都趕緊抄起家夥去收糧,陣仗雖大了點,可也司空見慣。可那老頭卻忽然發起狂來,大喊敵軍來犯,抄起鋤頭亂砍亂劈,後來被人合力制服,不知是誰下手重了,傷了肺腑,他沒過多久就死了。小爺爺同我說,這叫兵火失心。”
“病人。”南燕雪挑了他話裡不經意的這句‘病人’,意味不明地重複了一遍。
郁青臨下意識就點了點頭,歎息道:“是病人,是心病。”
他不住地說着,又喃喃道:“我怎麼會沒看出來呢?我早應該想到的,小旗會沖着虛空說話,我見他腦後有疤,還以為是外傷所緻,原來,原來他真是覺得自己在跟故人說話。艾大哥夜裡被捆起來睡,校尉同我說是因為怕犯了羊癫瘋傷人,可這羊癫瘋,也是從兵火失心上來的。龍三哥他們之所以嗜酒,是跟那老頭一樣,隻有喝了酒才能有一兩個時辰的安穩覺睡,不用想從前那些可怖的事,可用喝酒來驅逐痛苦,無異于飲鸩止渴。”
院裡的人一個個都被喬五他們拎了回去,郁青臨掙紮着站起來想去看龍三的情況。
“明天再說吧,不會一棍子就把他捅沒了。”南燕雪說。
郁青臨便又癱坐下來,南燕雪見他失魂落魄的,發了善心寬慰道:“不是你的錯,軍醫對他們也沒法子。藥局的那個醫官也沒看出這一層來。”
“不是我的錯。”郁青臨忽然看向南燕雪,道:“是将軍的錯。”
南燕雪見他傷成這樣還有心思耍嘴皮抛話頭,索性堵了,“是。”
郁青臨一怔一默,道:“将軍怎麼不反駁,我後頭還有話。”
“憋着。”南燕雪轉身就走。
郁青臨拖着傷腿跟上她,道:“我是想說,因為将軍将他們養得太好,心疾靠不了吃藥,就靠滋養。今日是我不好,将他們激出如此谵妄之态。若是也跟那老頭似得窮困潦倒,不是瘋瘋癫癫,就是危如惡獸了。”
郁青臨還是見的太少,兵火失心其實還有一種症候,就是尋死。
南燕雪想到這點的時候,聽見郁青臨痛叫了一聲,轉身剛好提住差點又摔一跤的他。
南燕雪的手扣在他腕子上,郁青臨的手指正好也虛虛搭在她内腕上。
隻不過,摸不到一點脈。
“将軍夜裡還戴着臂甲護腕?”郁青臨飛快縮回手,他是無意卻有心。
南燕雪道:“我待你真是太寬和了些。”
“将軍待誰人都很寬和,我沾光罷了。”
郁青臨堆起一臉笑,剛經曆了這樣的事,他其實根本笑不出來,唇角翹起,腮幫隆起,眼睛彎下,像個陶土捏成的福娃娃,假兮兮卻也不讨厭。
“往後還得同他們住一塊,怕得話可以走。”南燕雪道:“但若是出去胡言亂語,扔你去東湖肥魚。”
郁青臨的臉和唇角都平了,但眼睛還微微笑着,道:“将軍自己都吃東湖裡的魚,萬一哪天吃到個腳趾頭多惡心?”
“你家吃魚不剖腹?剜幹淨我也不介意。”南燕雪往院裡走。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哪天我若做了對不住将軍的事,自投東湖。”郁青臨立在她身後說。
“投準一些,我不喜歡吃白魚。”
“想來是因為白魚刺多,那麼我就去喂小銀魚和鲈魚好了,春後銀魚霜下鲈,将軍挑着節氣吃,鮮嫩。”
這聲音追着南燕雪拐過一道花牆,她站住腳,從院牆上那瓣镂空望出去,就見郁青臨還站在那夜色裡,揉了揉被晚風吹僵的臉,轉身又拖着傷腿進那間淩亂院子裡去了。
這夜還沒過完,有些人的噩夢醒不了。
郁青臨進來瞧了瞧,走了又回來了。
屋裡多了個範秦,他身上還沾着被褥的暖意,一臉嚴肅地聽喬五說着方才發生的事。
“你怎麼又回來了?腿上這麼深個口子,自己還是郎中,不知道歇着?”喬五道。
“這有幾丸安神香,本來是打算進給将軍的,”但南燕雪連脈都不肯叫他把,想來不會用,郁青臨又對範秦道:“已經煩翠姑使人替我煎了一味藥,我喝下就睡了。”
範秦點了點頭,接過郁青臨手裡的安神香丸,擱在炭盆上熏燒着。
這幾丸香是過了府裡公賬的,郁青臨可用不起那麼好的香藥,熏開來的時候,這屋裡被強行籠上一股溫暖而美好的氣味,喬五打着呵欠将窗縫推開了一點點,催郁青臨快回去歇息。
打更的梆子聲響起,子時正。
“聽,壞事都留在去年了。”郁青臨立在這滿室昏沉沉的活死人邊上,居然還能一笑。
除了辛符之外,孩子們并不知道昨夜發生的事。
那個時辰他們正在山水居裡玩鬧,除夕這夜的月色不算明亮,但山水居裡是點了燈的,一團團如落星般,朦胧柔和。
唯獨辛符白日裡玩得狠了,依舊是平日裡那個時辰睡覺,但似乎又沒睡着,所以聽見打鬥聲才過來看。
他那一跤跌得挺狠,下巴上一道破爛爛的血痂。
郁青臨盯着看了看,狀似無意地将目光移向辛符的眼睛,豈料被他瞪了個正着,撇出一句,“看屁啊。”
“怎麼說話的,好賴不分呢你!?”
翠姑的眉間殘留着一點憂心的痕迹,她擰了辛符一把,又把過他的臉看他下巴上的傷口,還伸手摸了摸他額角的那塊淡得幾乎看不出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