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是泰州的雨季,每年這個時候,夜雨滴答的日子少不了。
但今年的雨季來得遲,即便湖風已有了夏的況味。
陽光不講道理的灼熱起來,帳子裡漸漸如汗蒸一般,一條碧青的草蜥在涼席上爬來爬去,爬上南燕雪的胳膊,又嫌她肌膚滾燙,趕緊爬下去了,順着床沿一路向下,鑽進床底的陰涼處下去了。
“還不起來?就算祖母不叫你去請安了,你也不能一氣睡到這個時辰啊?”
紗帳一撩,露出南靜恬年輕飽滿的臉。
南燕雪被盛夏透進來的光芒晃了眼睛,翻身不理會她,嘟囔道:“起來也沒事情幹,功夫也不讓我練。”
南靜恬把她掰回來,道:“胡鬧,你是南府的三姑娘,練什麼功夫?”
“阿娘說強身健體的。”南燕雪道。
“打嘴!不過是個乳母,哪裡配得上你一聲娘?底下人當初是怎麼辦事的?居然薦個走過镖的!”
南靜恬越說羅氏的不好,南燕雪越是不快,她坐起身道:“她配不上沒人配得上。”
這話之大逆不道,氣得南靜恬揚起手,南燕雪挑眉看她,不信她這巴掌打得下來。
南靜恬雖喜歡擺架子,但動手打她,還是做不出來的。
可忽然南靜恬變了臉,豐盈的面孔飛速皺縮,憤怒的表情也變得哀傷,她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臉上,痛苦地跪在腳踏上,說:“我不配,所以女兒連一聲娘都叫不出口。”
“你起來!”可南靜恬非但不起身,還要給南燕雪磕頭,逼得她叫嚷,“南靜恬,你瘋了?!”
“還沒有,還不能瘋。”南靜恬松開死咬着的唇,血一下就滲了出來,連話裡都被浸上了一股陰森森的腥味,“可若是再回去,我就要瘋了。我想和離,可是爹娘不許。我求了祖母,但祖母不管我。蔣盈海來了,說是要接我回江甯府,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再叫女兒回那個地方。妹妹,我知道很可笑,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好姐姐。可我走投無路了,我知道蔣家有把柄在你手裡!”
慶曆三年,克戎軍南下籌措軍糧,蔣家有人想趁機渾水摸魚,中飽私囊,被南燕雪抓住了,隻是那時軍機不可誤,南燕雪狠敲了他們一筆,并未徹底發作,可手裡攥着的這根小辮子始終連着蔣家的腦袋。
“所以,隻要你一出面,就能擋了蔣盈海。他會忌憚的。”南靜恬緊緊攥住南燕雪的手,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蔣盈海做了什麼?叫你這般畏懼?”南燕雪問。
“他就是個廢物,是個賤極的伥鬼!”南靜恬面容扭曲地說。
“這些話你也對你爹娘說了?”南燕雪問。
南靜恬閉了閉眼,慘淡而譏諷地笑了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她身體裡徹徹底底地死掉了。
她漸漸松開手,但手指還搭在南燕雪的胳膊上,她的手指好冰,讓南燕雪覺得胳膊上酥麻麻的,像是有什麼涼飕飕的小東西在爬。
南燕雪在将軍府的床榻上豁然睜開眼,就看見一條碧青的草蜥趴在她臂上,擡頭沖她吐舌。
這是辛符捉來的那條草蜥而非她小時候捉住的那條,真真是一夢十數年,物是人非。
“庸醫。”南燕雪在帳中翻了個身,卻又覺得不對,對帳外喚着‘将軍’走進來的小蘆道:“郁郎中的安神藥我吃了幾日了?”
“若是算上今日,正好一個月。”小蘆道:“将軍覺得有好些嗎?我倒是覺得您眼下青圈淡了些。”
除了今日的夢,再上一次做夢已經隔開好幾天了,且南燕雪不記得上一個夢是什麼了,這已經有些不同,之前的一些夢明明很清晰,她都記得自己與夢中人的對話。
而且她先前做夢時感覺非常真切,在夢裡都能知道這是夢,在夢中還可行動自若,殺敵救人,與同袍故友吃喝談笑,可今日她卻沒能在夢裡辨出這是夢,且醒就醒了,幹幹脆脆,沒有那種如蛛絲般纏繞的黏附感。
可見郁青臨的安神藥是有效果的,南燕雪心裡卻有些發慌。
“若是沒效果,請郁郎中換換方子吧。”小蘆見南燕雪的神色有些不對勁,就道。
“不用了。”南燕雪起身道:“我要去南家。”